迁徙
2022-01-05叙事散文吕永红
迁 徙■吕永红“哗哗啦啦”的车辆倒沙石的声音拉开了建房的序幕。沙石料是自备的,其实也是掏钱雇车从石料场拉,不出两日均已备齐。砖匠师傅是早就在酒桌上谈定的,包括工钱。看着在厨房忙成一团的母亲和跛着腿找这找那的父亲,仿佛两人就是为忙碌而生的……
迁 徙 ■吕永红
“哗哗啦啦”的车辆倒沙石的声音拉开了建房的序幕。沙石料是自备的,其实也是掏钱雇车从石料场拉,不出两日均已备齐。砖匠师傅是早就在酒桌上谈定的,包括工钱。看着在厨房忙成一团的母亲和跛着腿找这找那的父亲,仿佛两人就是为忙碌而生的,尤其遇到建房或给儿子娶媳妇的事。从28年前开始,两个壮实的身影沿着造化为他们设计的框子来回往复的忙碌,忙碌。那时的父母都还年轻,干活的当儿极快地喝点水、吃点腰食,便又没完没了地干着没完没了的伙计。父母没有怨言,似乎真像父亲说的那样:“吃饭不饱,干活不乏。” 不出一周,新房的主体就完工了,这出乎父亲意料,他感慨说:“以前修土坯房子大伙儿相互帮帮工也就修好了,现在得出一疙瘩工钱。可话又说回来,现在建砖瓦房,人家工匠可就快。建房跟包产到户有点像,地一包就多出粮食;房一包,就加快进度。说到底还是钱儿银子好啊!”父亲说话时并不望我。七十二岁,脸黑的像木炭,一瘸一拐走路的父亲的形象,油画般深刻在我的心海里。时光可以磨灭一切,唯独磨灭不了人的记忆。就像现在,刚一丢饭碗,脑子中总浮现出一些图景。 祁连山北麓,土沃草茂。叼沟子的风掠过,是秋天。秋天的村庄静谧安详。地里的麦茬儿忽闪着亮光,长脖燕咕咕噜噜一队一队向南迁徙。有雪浪从祁连雪峰上滑落下来,掩蔽了洼处的苍崖铁树。清早或黄昏,我们家族的庄园里就传出“嗵…沙沙…哐…”的声音。母亲往匀里鼓捣泥,父亲则“端土块”。端土块的材料是泥巴、沙子或炕灰,工具为铁锨和土模子。模子是用杨木做的长三尺多、宽半尺,五面封闭、一面留开的长方体的“木匣子”,当然内中部分用木板挡成相等面积的两部分,一次能脱出两块土块。为防止模子脱隼,父亲找来薄铁皮,用鞋钉又加固了一次。 父亲和母亲先和好泥,拉来沙子或炕灰,倒在泥堆旁,父亲弯下腰,将模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侧立在沙子或炕灰堆边,用手往模子的两个格里刨沙或灰。然后半弯着腰拿起模子摇转一下,让沙或灰尽量都能触及到模子内壁。倒了沙或灰,父亲直起腰铲下一块泥,把锨端平端高近额头,再用力“嗵”的一声摔进模子里,两次就满一模子,铲去多余部分或再添不足部分,父亲弯腰将模子端起来靠着胸膛,然后“沙沙…”地走到空阔地,站直身子,迅速将模子“嗵”的倒扣在地上,两个棱角分明的土块便造出来。里面放沙或灰是为了倒模子时已成形的土块容易出来,母亲反复鼓捣泥是让泥更匀实,土块更结实。父亲母亲一个清晨加黄昏能端600个土块。一个清晨,又一个清晨……一个黄昏,又一个黄昏…… 记忆中,每天放学回家,隔着庄园很远,就能听到“嗵——嗵——”的声音。头天的土块要等到第二天下午才能搬,父亲用棉线定直,长短跟房子横墙一样。每排土块墙跟父亲身高差不多。我们姐弟五个把土块运到墙边,然后由父亲再一一码好。月上中天或掌灯时分就可将前一天的土块码好。不出二十天,父母就端了大约14000个土块,够修八间土平房了。每天晚上睡觉前父母总让我们轮流给他们捶捶背,我们都积极地去捶,心里都盼着早点住进新房。 那一年,应该是1980年。就在这一年深秋,父亲与同队的几个伯叔去百里外的马场搞副业。草枯石出,红叶翻飞。父亲在齐腰深的水里干活。父亲说,只穿个裤衩,人冻得发抖,嘴唇一直是紫的。落雪的日子,父亲挣了1200块钱,给生产队交了400元,还剩800元,这让全家十分欣喜,建房的费用基本够了。 这一场副业搞下来的后果是父亲后来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炎。 紫燕呢喃,小草探头,该是又一个春天到了。还不到下犁春耕的时候,父亲就在新宅基上劳作,垫土,丈方,挑墙基,用细麻绳连苇子。父亲时常嘀咕:要不是三十几户人挤一个窄庄院,咋能糟蹋这样好的一块自留地!父亲与母亲偶尔也说说话。他们谈得最多的,是刚刚分到的土地,艰涩苦焦的现在,熠熠闪耀的明天和即将竣工的新房。 父母在新宅基忙活,我们则在老院里给椽子剥皮,每人拿个镰刀头,只一天就将买来的五十根杨木椽子剥得溜光,可老房子上的椽梁和檩条拆下来才够用。 春耕忙完,母亲忙着推磨、买调料,父亲忙着拆房,我们打下手。屋顶很快拆完,我赶着毛驴车往新宅基拉椽子,就在椽子拉完时,我劝父亲第二天再拆运檩条和房梁。父亲说:“不行,我和你妈在新宅子睡,你们五个娃睡在这里,半夜里来个贼娃子把木头偷走,这房就建不成了,那样,人就丢大发了。”他硬让我拉完檩条。就在拆最后一道梁时,意外发生了。父亲为了省事,把梁头边的土块铲掉,想用一根短木头从一头把梁撬下来。谁知梁刚掉下去,父亲脚下一滑,“嗵”的一声仰面掉下来,他的肚子露出来,落了一层尘土,嘴一张一合,显然摔得不轻,这时我才看清父亲的两个眼窝里都盛满了土,我带着哭声,想把他拉起来,没想到父亲摆摆手,意思是不要动他,就让他原样躺着,我用衣袖拭净他眼窝里的土。过了半小时,父亲爬起来,和我一起将三根大梁装上驴车运回新宅地。父亲在路上严肃地告诫我:这事千万别跟你妈说,不然我扇死你。 晚上,父母守看新宅地。我们则把旧房炕上的土渣扫去,父亲用椽子斜搭在墙上,又在椽子上盖了几张旧草席,就算是我们的栖身之“家”。夜晚,祁连山的风硬硬地吹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星光也从缝隙中漏下来,眨着凄清的眼,诉说着悲凉的心事。外面的老牛喘着粗气,也无奈地熬着生活。 每每想起这事,我心里就如摞进几个土块,沉沉的,噎噎的。 那时,邻里之间是多么友好。大伙儿相互帮衬,八间土坯房只四天就起好了。上梁挂椽的头天晚上母亲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的觉,蒸糕,煮青粉,晾青粉坨坨,找被面子,缝香包儿,在一升子五谷杂粮里掺枣儿与硬币。父亲则找来鞭炮,让我负责在上梁时点燃,然后,就着昏黄的马灯,一根一根地将木头放在顺手利脚的地方。我在父亲与母亲在之间来回穿梭,我兴奋呀,父母说成家立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择下的吉时已到,拴着大红被面,嵌着香包红筷子的主梁安放稳当时,木匠师傅把一升子杂粮撒下,孩子们都去抢。我适时点燃鞭炮,大伙齐声恭喜父母,父母苦瓜般的脸上倏地有了笑意。 八九点光景,同村的人前来祝贺,大抵是交2元到5元不等的礼钱,坐在板凳或院中的木头上吃几块油饼,喝几碗粉汤,然后满意地咂巴着嘴,一边说些吉利的话,一边抽烟,歇息片刻,便都帮忙递檩条椽子,下午四点时分开始抹房泥,两个多小时便将房顶封好,里外的墙都用和草的泥巴抹光,“家”的雏形就基本形成。那段日子是全家最快乐的日子。 过了四五天,来帮忙的人给屋顶又上了一层草泥。将房子内墙抹平,粉上白石灰,屋子便亮堂多了。 我们五个合力将旧房子的墙拆了,将土块拉回来,父母用土块码围墙,完了也裹上泥巴,防止雨淋。最后盘两个满间大炕,四周后,我们全家正式入住新房。吃安锅饭时,我们都说修四五间房子就可以了,父亲却说,等过几年,你们再看! 父母左看右看,觉得少了什么。问我时,我答道:少了砖瓦,纯粹的土坯房。父亲摇摇头:少了树,于是房前屋后便有了树。 1985年,我上初一,大抵开始懂得害羞,要求父母再盘一个炕,让姐姐和两个妹妹搬出去睡,父母爽快地完成了任务。房子有点紧张了,竟应验了父亲的话。 1988年,我的姐姐出嫁了,到了一个遥远的“家”生活。父亲说,养人就像椽缝做巢孵仔的麻雀,大鸟早出晚归衔虫喂食,觉得有点累了,孩子们就扑楞楞飞走了,迁徙到别处去了。母亲拉着姐姐的手号啕大哭。我们都大放悲声,仿佛办的不是喜事,但祖祖辈辈都这样,骨肉难舍啊! 1990年,我考入一所专科学校,父亲提前几天就找好毛毡、线毯、床单、被褥,并捆好。他逢人就说,咱家二鬼皮肤不好(老有皴裂)可命好,终于不土里刨食了。父亲破例杀了那只喂养四年的羯羊,全家美餐一顿,算是庆贺。这一年,父亲让我在大门上写一副对联,我便写了这样一副对联:
忆往事沧桑岁月 看今朝锦绣家园 横批:安居乐业 父亲说,好歹是喝过墨水的人,有水水儿!
本来父亲计划在后院建一个猪舍,增加点收入。由于我们四个人都上学,家中愈发捉襟见肘,父亲说,要钱的阎王太多,耽误了他好多事。父亲抽的水烟几乎断顿。就在我工作的第二年,大妹子出嫁了,小妹子考上了大学。家中的常住人口是父母与弟弟。父母说偌大一家子,说散就散了,说话时眼神黯淡,痴痴地想上半天,站上半天,脸色也怪瘆人的。颇有点“人生哪知复东西,踏雪飞鸿”的况味,母亲说话时,我们心里都噎噎的,眼窝潮洇洇的。 家中琐屑常触怒父亲,儿女不聚令母亲忧伤。好在弟弟开始张罗自己的对象了,学习无望的他只能回家娶老婆生孩子,这是许多农家子弟走的相同之路。一开始,别人给弟弟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大多腰身壮健,膂力有余,都是劳动持家的好手,弟弟都看不上眼。乡人齐曰:跳过肉架子馕糠。最后弟弟选择了一个本村的姑娘,没承想结婚不到一月,姑娘就失踪了。全家人及亲戚艰难地到姑娘极可能藏身的地方寻找一番,无果而返。各种猜疑、非议都涌向我家,父母灰头土脸,一下子尝到了人生最苦的滋味。两年后,家中有了一点积蓄,父母托人给弟弟介绍了一个离婚的女子,花三万元娶进了家门。谁知此女品行恶劣,好吃懒做。这还不说,每天叽叽咕咕怨这谤那,直至和全家翻脸相向,污言秽语随口而出,好歹不如个四条腿的畜牲。母亲就对我说,娃娃呀,找块地方修几间土房,我们搬出去另住。我想再过些时日,兴许情况会好转一些,因为我坚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人总是吃奶长大的。 谁知,过了十年的漫长等待,最后竟是令人愤怒和无奈的结局。弟媳竟至殴打我的父母,父亲的老脸上有血口子,母亲的饭碗也被打碎。我们几个一致决定惩治一下顽妇的凶悍,父母却极力阻止,都说:“穿上花鞋弯着走,谁愿意踩在一泡狗屎上!” 父亲的耐心出奇地好。在漫漫尘土中,在冽冽寒风中,父亲瘸三拐四去借房子,苍天不负人,终于借到一家上了新疆的人家的房子,由于久不居住,屋顶多处破漏,屋檐成了麻雀的乐园,屋顶上枯黄的蒿子已半尺多高,在料峭的风中摇落现世的寂寞。院里也是荒草绊人。处理完荒草,泥好屋顶,再铺一层油毛毡,我们决定搬家。 春耕的日子,乡间小路让手扶、石磙子碾过,铺着一层没鞋的黄土。父亲与母亲、我与妻子各拉一辆架子车,先拉粮食家具,再拉锅碗瓢盆、衣物农具,最后将鸡娃牛娃牵来圈好拴牢。是夜,淡蓝的苍穹没有星辉闪耀,勉强凑合吃过晚饭,我和父亲默默地坐着抽烟,母亲则号啕大哭,妻子劝母亲,母亲说辛苦一辈子,连个土窝也没有,修房的反倒没有了房子,后来的却占了个囫囵院子,这真个叫吃屎的把拉屎的拿住了。母亲的哭声传出阴暗的小屋,飘向悠远的上苍。我劝母亲,平时您不是常教育我们做人要有志气,“好女子不图嫁妆,好男儿不图分房”,您哭啥呢,我们从头再来。母亲稍稍敛声,但仍啜泣不已。 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收完庄稼,赶上连阴气天,雨湿透油毛毡,把我们修补时添充抹好的泥巴泡软,呼啦啦全掉下来,弄不好糊人一头一身,没办法,父母扯上房顶大小的厚塑料,搭好梯子,母亲抖抖索索爬上去铺好,用砖头压牢,才免遭雨淋。父亲周旋数日,用一块上好的耕地换得别人家一块园子地。两人又花费一周工夫才将园子的树木挖清,父亲的腿瘸得不成样子,母亲也呻唤着说自己的腰像安上去似的。全家人决定好要修房了。 山寒水瘦的初冬时节,父亲找人帮忙放倒了新买的杨树,运到借住的院子里,父母芟了树枝,剥了树皮。椽子和檩条是市场上买好雇车拉回来的。十五吨水泥是人家送货上门的,寄放在堂兄家的车棚里。沙子、石头是石料场给直接送到工地上的。方便倒是方便,价格却是不低。 深冬日子短,太阳镍币似的挂在虚空。木匠师傅在收拾木头,人字大梁拼装好了,檩条椽子的截长刨皮也已完成。只待来年一俟春耕结束,便破土动工。 草色遥看近却无,又一个春天。大小工匠十五个,不出四天,主房的框架已好。父亲一会儿找找东西,一会儿帮忙筛筛沙,一会儿又去街上买菜称肉(他嫌别人去不会讨价还价),一会儿搬搬砖,一会儿运运木头,由于跑腿太多,父亲愈发瘸了,有时两腿绊在一起,“腾”地摔倒在地,挣起来,两手扑扑土,又忙活去了。别人曾对父亲说,包给人家的活,何苦呢!父亲说闲着也是闲着,“车不朽了前转哩,人不死了前盼哩”,动弹一下对身体也好。母亲则忙于厨房,满面火色,浑身调料味。又用了三天时间,两间库房和围墙也竣工了。剩下的活计是待屋干后的装修,但还是能住人的,结束了近一年的迁徙生活,父亲终于笑了。去年此时正忙碌地搬家,今年此时,新房已建。活人的事说不清楚。 我记得很清楚,这一年是2008年。
父母在即将走向墓地的时候终于重建了自己的家园。建房时适逢汶川“5·12”大地震,看到那么多同胞家毁人亡,满目疮痍,父亲总是爱唠叨:“人为地震比自然灾害也轻松不到哪里。”这是父亲最有水平的一句话。 2008年秋天,我终于在单位又分到一套楼房。虽然有借贷的负担,但总算结束了我四年的租房生活。长年的租住生活宣告结束。 夜深人静或午夜梦回,在慢慢的品茶或悸醒朦胧中,往事会不失时机地涌上心头,让我欲忘不能,那些默片一样的镜头清晰地定格在我沧桑的生活画面中,我只好在心底酸酸地吟出老杜的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全文共5260字
[ 本帖最后由 吕永红 于 2009-4-25 21: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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