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象公园散记
2022-01-05叙事散文雨潇凌
从大三角生活区出来,横卧对面的是东西走向的南环路。路的两端笔直通往远远的苍莽荒山。隐隐青山秀,绵亘千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南环路悠长悠长,安躺在时光底下黄昏里喧腾奔肆,算计流年。路两边是不太整齐的房屋建筑,曲曲折折逶迤而下。上虞市的发展规划,……
从大三角生活区出来,横卧对面的是东西走向的南环路。路的两端笔直通往远远的苍莽荒山。隐隐青山秀,绵亘千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南环路悠长悠长,安躺在时光底下黄昏里喧腾奔肆,算计流年。路两边是不太整齐的房屋建筑,曲曲折折逶迤而下。上虞市的发展规划,本就是以城市为轴心,再转向四周伸张;城郊的荒凉、落破与市区大通的繁华自是不能相提并论,这便是城市繁荣战略的局限所在——有失有得。这里远离城镇,鲜有人迹,是不可多得的幽雅安静;山环相抱,这穿山而过的唯一交通线路,又象是山中天然恩赐的一块平地,越蜿蜒向前,离深山野林的静幽就逾近,袅袅的人间烟火味道也更浓。鲁迅先生在《故乡》的末尾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生活,也大抵如此吧。浙江多崇山峻岭,土地资源相对匮乏,而上虞为甚,只能向山川取,夷山而起居,筑生活。房舍背后,那些徒自伫立千年的山指天俯地的气势,和这一条绵延旷远的南环路,就是吴越人征战自然山川的虔诚凭证。
中国改革开放后,经济建设的步伐如流星追月,日新月异。浙江作为全国经济强省,坐拥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在招商引资战中成为当之无愧的西楚霸王。这一路的开山引居,对于烦溺城市生活的人群而言,这里依山而傍,近水而居的楼宇,重塑了他们从城市回归乡野,重回返璞归真的现实生活的可能,遵从精神价值的生命牵引。百花庄园,便是其中的大成者。倘不知情者,抑或庄园外观装饰再典雅一分,定会以为,这里曾经也是不可一世的府邸名居。 百花庄园的尽头,大象公园遥遥在望。不知道是不是秦汉建筑的风华太重,还是江南本身遍布的结构陈设,这亭亭玉立的风姿,经风抚弄,兀自盛开在初夏江南的黄昏天。《博物志》和《释名•释宫室》没有专述,是寥寥一笔,秦汉庄严,森重千载;《江南通志》中也仅涉水而过,白墙黑瓦,朴素浑然,出落天成。而窥见《中国古代建筑史》和《江南风俗志》,青转,灰瓦,白墙,一直都是最诚挚而绵远的江南元素,它成全了行者之于江南最初的印记。单是从建筑气度而言,便已经浸透入江南的内核,重现了梦寐相望的江南风貌。更不论这竹林深处,流水淙淙,这人家里弄,烟炊半浓。
大象公园,上虞一座名不经传的安静院子。只偶尔从轻音口中听得过一两回,并不曾追根就底。我来上虞后,日夜遥记的也只是距此不过半时车程的绍兴城,和城中尘封在尘光烟隅里的那一投“匕首”:曾经他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先锋,生生剖开了中国国民性的顽固胸膛。《祝福》中的沉郁,《社戏》里的温情,《孔乙己》暗涌不息的哀怒,《少年闰土》时过境迁的慨叹,以及百草园、三味书屋里百转千回的朗朗回忆,构成了独特的绍兴风致,或者更准确说是恒定了鲁迅的文化尊位。自古物事皆因人起,而人和他身后的事成为旅游文化经济的命根子。举国如是,绍兴如是,上虞更如是。而我却不知自己脚踏之地,曾经是,现在也是,中华五千年辉煌历史中极其厚实沉重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中国源远流长的精神传承——舜帝传说。不论为政还是为人,舜均是中华民族史上空前绝后的典范。毋庸置疑,他的历史流程,印证了中国历史源头乃至文化源头的考据。而这样的舜帝故乡,竟安然的在这里横亘了四千多年,我日夜穿行其上,全然一事无知,当真贻笑大方,羞愧难当。
大象公园地处上虞市郊西北,四面环山,鸟瞰全园,它是山中的一抹平地,平淡无奇。园门前,是几幢弯曲坐落的建筑,流透着浓重的古色古香的江南风韵。各种把势的娱乐玩儿意齐聚在园门的空地上,那是孩子们的天堂。园子栅栏横排,松松垮垮,偌大的一个庭院,自然轩敞胸怀。公园内花木扶苏,绿荫流布,莺啼燕啭,风融馥郁,宛如西郊小筑。青砖,灰瓦,白墙历经风霜雨露,饱蘸岁月之风情,一落一壁,隐映其间,成了这里最清鲜素雅的标致。院里又横墙,合分内外园。外园白石铺陈,杂花生树,错落有致;内园芳草萋萋,草坪如黛,一碧汪洋。由里进,三层石阶重叠林立,直通幽境。拾阶而上,中间横生一处葫芦型的水池,拦阻去路,石阶就此劈成两半。池边周遭散落着几块形状迥异的青灰色圆头,隔水相望。或许曾经,斜阳浅照,晚来风清,上演过海德格尔“诗意的栖息”。石阶两侧分居有方形花坛,繁花锦绣,缤纷如艳。江南园林建筑艺术中所追求的对称结构,在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浑若天成。水池上游已经干涸殆尽,石出天曝,与下游藏在水底的鹅卵石相映成趣。三层台阶顶,是园子的高台中心。石板铺砌的平地,恰似一个小型的娱乐广场。四周以石质料均匀的围成一圈四十厘米高的石墙,正中间一长条形的草地,自东向西立着有数只硕大的石象,舜坐于象背上,手擎日月戟,遥指苍穹。石象侧首是一汪湖水,有石桥从中南北截断。湖畔边是农家菜畦,一畈一畈,规则不一。再远处是参丝不齐的低矮楼舍,散落山林,一片的白墙青瓦,江南风韵,小桥流水人家是如此的寻常巷陌。
石象斜对角,是盈盈峭立的光秃山体,上面裸露着人工开发后重见天日的黄褐色岩层。山底下面岩土连着一方长方形的巨大简陋青石碑,浮雕暗呈,字体横飞,雄浑张扬,是一幅大舜生活全景图,简约的记录着舜的生平功绩,以及与之有关的典故遗迹。概因年代久弥远,风侵雨蚀,碑面已经狼籍遍处,污秽不堪。傍晚时分,附近居民饭后会成群结队的沿着这平地广场散步,一圈一圈,不厌其烦的走,旁边还时不时的有人藏在象石跟前留影合影,但是象身之上的舜帝雕塑和石碑文刻却始终与他们的生活隔离,视若无赌。这本该是园中最重要的文化纪念,现如今却人走茶凉,无人问津。自古繁华凋敝,可见一斑。诗人熊召政曾在《水墨江南》中,记录他了从武汉专程去荆州拜谒张居正墓的游记,面对残破甚至找不到具体位置的坟茔,他在《遏张居正墓》中悲情地哭诉,张居正墓的破落和损毁,是一种民族精神力量的失传和社会道德体系的沦丧。回顾历史,万历年间的张居正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明朝颠国的时间整整推搁了十年。而他死后的三百七十年,竟未得安宁。经过“文化大革命”的荡涤,墓地被毁,惨淡凄清,那夜晚箜篌,似是心在血泣。于是,郁达夫在悼亡鲁迅时说,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而一个拥有英雄却不知顶礼膜拜的民族,是悲哀的。他对张居正的解读,正面凛冽地回答了关于祭奠的问题。而舜帝的意义,更大更沉。民族的振兴之路,首先是从精神自胜开始,然后才过渡到整体的繁荣昌盛。时刻警惕传统精神文化被颠覆的危难,这不是杞人忧天;那些死守捍卫民族精神文化的脊梁啊,他们吐露的是华夏民族的心。我不知道,四千多年前以德行天下的舜帝,站在这里重新审视他曾经治理过的大地,是否会仰天长啸掩涕兮?
关于舜帝,至于我的印记,散见《中华上下五千年》,司马迁《史记•五皇本记》和《上虞乡贤文化》,其上多言“舜帝,勤政爱民,选贤任能,广开言路,天下为公,孝慈德圣”。这位功盖千秋万世的帝王,清贫一生,留下的却是泽被后世的万丈光芒。他以贫民的出身,而不是信奉高高在上的君权神受,矗立在中国历史文化的最高峰,抚慰天下苍生,践诺以人本性的至诚,行尽精神风度的照耀,乃至生命本真的渊源指向,造福百姓生活,诸如象山,象田,舜陶,舜院,舜井,成为遥远的绝响。
远眺群山,桃花烟水,繁盛烂漫;林木丰饶,荫翳蔽空;亭台轩阁雕梁画栋,隐匿其间,幽香阵阵静山风。园子外是正在新建的居民区,机器作业和山体爆破的轰隆声响不绝于耳。我曾经一度梦想到江南。可是当真的站在江南土地上,却又茫然无措。苍山默远,绵长呜咽。止不住问,这是江南?这是朝夕间魂牵梦萦的江南?在远远腾蔓的尘嚣中,我企及邓康延先生洒脱地在《非常感动》里“这就是生活吗?这就是生活”的回答,而红尘万丈,秉守在理想路上,又是如此的荆棘丛布。笃信宏大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冲击形成的文明平原,在未经人事之时,仓然应对这样一种宿命性的解构,有心甘情愿的执迷不悟。大哥说,你所魂断的江南,是依何划定?是经济文化上的江南,还是准确地理意义上的江南?毫无疑问,温暖人心的,只存活在经济文化之中。只有人文传迹,才能穿越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以本来面目正视众生,留下惊竦而敬畏的蹁跹鸿影。可是,经济建设所带来的摧毁性破坏,严重挑战着人的承受尺度。追求遥不可及的朝圣路,注定是要在烟波浩淼中倏忽对峙,还得忍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寂寞扭曲。于是,经过历史长河的流洗,完整呈现在黎民身前的文化传统,无疑是具备震古烁今的万丈光芒,无疑是可以穿透芸芸众生灵魂上沉落的厚达数尺的尘垢。我们,在梦想和现实里,昼夜渴求的东西,就是这些被时代遗忘的价值。那么,舜帝的从容,气度,坚忍,是否早在四千多年前的今天,他就已经看穿。所以,能尽人事,萧萧千年。
我不知道,虞舜在坚持自己精神朝圣路时,是否会遭遇过这些对阵理想的羁绊和生命意义的扪心自问。梦想照进现实,这中间的坎坷耽搁,或许就是一生。世事总是无常,于平常中生出意外。佛家说,执迷不悟是狂执;放下即是平常。而我不曾有过这样的大智慧大顿悟,虽然,床头不离《园觉经》、《维摩诘经》、《大智度论》,也耳中聆听《普门品》、《药师咒》《大悲神咒》和《地藏菩萨陀罗尼》,甚至如同出家人一样,临夜打坐参禅诵经,终究只是在佛门外守望相听的信男。我以为,这就是前朝往事的刀光剑影。面对生命背后潜伏的巨大暗礁,和历史沉重的传承压力,这些视触等感官责任的触摸不能轻松,让人窒息。梵呗宝象,或许只是随缘行,指引道途。
走出大象公园,园门前的房舍楼门半锁,孩子的嬉笑声和平常摊贩的吆喝声杳杳成吹。我环顾山中园林的寂寞,这一份承受千年的冷清落寞,终究不是人间凡尘可托。那些齐岁山河的光芒照耀,原来是渗透进这民俗民风之中自然沐染。对着舜帝遗迹,我恭身三拜,打道回府。空山俱静,路上车马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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