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绍兴素描
2022-01-05叙事散文薛林荣
绍兴素描约2660字薛林荣我独自在绍兴城漫无目的地闲逛,从东向西,再从南向北,遇见了秋瑾,她就义的古轩亭口夕阳如血;遇见了蔡元培及其刚刚关门的故居;遇见了王羲之的题扇桥和一片傍卧在水边的江南民居。然后,天渐渐暗下来,但是乌蓬船、黑毡帽、茴香……
绍兴素描
约2660字
薛林荣
我独自在绍兴城漫无目的地闲逛,从东向西,再从南向北,遇见了秋瑾,她就义的古轩亭口夕阳如血;遇见了蔡元培及其刚刚关门的故居;遇见了王羲之的题扇桥和一片傍卧在水边的江南民居。然后,天渐渐暗下来,但是乌蓬船、黑毡帽、茴香豆和黄酒还不见踪影,特别是鲁迅还不见踪影。 他们在哪儿呢? 我凭着直觉一直沿着大街向南走,自己与自己较劲,刻意不向当地人求助。大街走到尽头,就是小巷。小巷里有芜杂的各类小店,空气中弥漫着陌生而新奇的东南的味道。鲁迅会在前方吗?但前方不知深浅,索性走到底。这时候,遇见一条小河,沿着河畔,路也分出东西岔道来,该左去还是右去?正犹豫难决,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小河对岸立着一座牌坊,上书矫若惊龙的四个字:“德泽咸欢”。咸欢是地名吗?后来搞清楚,刚才看到的小河就叫咸欢河。 然后,我看到“德泽咸欢”牌坊下一左一右分别有两座赭红色的门宇,定睛去看门上的额匾,并轻轻读出来,左边的是“土谷祠”,右边的是“长庆寺”! 我怔了怔,有些激动,仿佛应验了梦境中的某件事——难道我真的找到了现代文学图腾之地未庄?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我生在周氏是长男,‘物以稀为贵’,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父了。” 阿Q的土谷祠,龙师父的长庆寺,鲁迅应该就在左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绍兴与我的想象开始合辙押韵了。 鲁迅果然就在左近,不远处便是鲁迅故居,这个位于绍兴解放路与中兴路之间的阔大街区就是未庄的原版,至今仍在努力复原鲁迅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夜晚的土谷祠和长庆寺缄默不语,但我依靠它们找到了鲁迅的故居,就如同人们普遍依靠阿Q和未庄找到了现代文学的源头。 夜已深,不得入鲁迅故居,且先搁下,明日正好。 绍兴待我不薄,这么晚,居然有家绍兴师爷品酒馆尚未打烊。于是像孔乙己那样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在长条椅上坐下。一边观察店中是否真有曲尺形柜台,一边回忆课本中“温两碗酒,要不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的孔乙己的样子。中国现代文学具有符号意味的某些场景,几乎有一大半是鲁迅创造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根据自己的兴趣在绍兴复原这幅场景。 我于是就要了两碗古越龙山黄酒和一碟茴香豆,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穿长衫的人,偏要用指甲醮了黄酒在桌上写出茴香豆的茴字。但我只会写两种茴字,写不了四种,这免不了会被孔乙己耻笑吧?喝了黄酒,吃罢茴香豆,对鲁迅便有了味觉方面的记忆,且价钱确实不多。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绍兴初夏的天空似乎比别处更加清新和明丽,阳光从鲁迅祖居前面的张马河上反射过来,有满目生辉之感。但是雨的阵脚正在远处酝酿。周氏在绍兴是望族,根深叶茂,嗣续繁衍,生齿激增,先后置办过三处台门,即周家台门、周家过桥台门和新台门。“台门”是江南特有的称谓,用北方语方讲,就是四合院,更确切一点,是临水四合院。 我在周氏家族的谱氏表《越城周氏支谱》前驻足良久,它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交待着周氏跻身士林、广置屋产、德祉永馨的过程。那么庞大的族系,竟是出于一脉,而著名的周氏三兄弟,就位于这个谱牒的左下角,像这棵树上三枚同途而殊归的果实。鲁迅不是无缘无故在诞生的,他的家族背景如此宽广和深厚,家风如此大气而恢宏,儿时的家境如此殷实——“我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是一个不愁生计的小康人家”——又经历了从中兴到末路的极速衰败的过程,鲁迅之为鲁迅,在于长达十八的丰富的快乐和痛苦,为他的未来准备了一个阔大的容器,这个容器中既有“虚能引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的道家元素,又有“持其志无暴其气,敏于事而慎于言”的儒家理想,鲁迅依此纵横捭阖,遂成一代文宗。 江南的天变化很快,明快的天空不一刻被乌云笼罩。通过鲁迅故居的天井可以望见一个四角形的天空。绍兴人或者整个江南人把天井叫明堂,鲁迅故居的明堂因为原先种植有两棵茂盛的桂花树,于是称作“桂花明堂”。这里是鲁迅听继祖母讲述“猫是老虎的师父”、“水漫金山”等民间故事的地方,他所听到的又都在今后的作品中有所反映。一个人的童年记忆成为一代人的童年记忆,并代代相袭。 最让人感到亲切的地方是周家的厨房,这里是鲁迅第一次见到闰土(章运水)的地方,墙上的菜罩就是闰土的父亲章福庆制作的原物。哦,终于看到闰土的影子了,那么就赶快背诵一段描写闰土的文章吧: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是如此唯美又如此让人惆怅和忧伤的白描笔法! 在鲁迅故居,我时刻都在背诵和求证。绍兴宣传鲁迅的广告语是:“跟着课本游绍兴”,恰切得很。 百草园,世界文学史上著名的普通菜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的趣味……”上初中时,老师要求背诵这段课文,我还颇不以为然,当我站在百草园已被保护起来的光滑的石井栏前喃喃地背诵上述内容时,看百草园菜畦依旧碧绿,皂荚树已高耸入云,桑椹将在初秋紫红起来,水墨苍苔,井水清洌,何等动人!此时此刻,此情此境,怎不兴味三匝、神清气爽?这无疑是现代文学史上最美妙也最具知名度的环境描写,它对仗着一颗少年的童心,却俨然写出了我们每个人的童年! 童年最终会过去,就像那只飞到天上去的云雀。顺着先生文章的题目,作别蟋蟀们、覆盆子们和木莲们,满怀惆怅地跟着先生的脚步走出百草园,便是三味书屋。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墨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 三味书屋十分安静,可她的朗朗书声如雷贯耳。是谁在这里读“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或“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是谁又在读“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这人声鼎沸的书声,竟然是中国私塾千年以来唯一留存下来的声音。 绍兴城的天空突然间大雨倾盆,乌蓬船急急地驶到桥洞下,三味书屋的屋檐上雨水急急如律地披落下来,最初是断了线的珍珠,然后扯成一条粗线,到最后竟像水争泻地一样扯成了一幕幕瀑布。朗朗的读书声远遁了,河声浩大,自屋后上升。绍兴城的雨,将我屏蔽在三味书屋了!
我独自在绍兴城漫无目的地闲逛,从东向西,再从南向北,遇见了秋瑾,她就义的古轩亭口夕阳如血;遇见了蔡元培及其刚刚关门的故居;遇见了王羲之的题扇桥和一片傍卧在水边的江南民居。然后,天渐渐暗下来,但是乌蓬船、黑毡帽、茴香豆和黄酒还不见踪影,特别是鲁迅还不见踪影。 他们在哪儿呢? 我凭着直觉一直沿着大街向南走,自己与自己较劲,刻意不向当地人求助。大街走到尽头,就是小巷。小巷里有芜杂的各类小店,空气中弥漫着陌生而新奇的东南的味道。鲁迅会在前方吗?但前方不知深浅,索性走到底。这时候,遇见一条小河,沿着河畔,路也分出东西岔道来,该左去还是右去?正犹豫难决,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小河对岸立着一座牌坊,上书矫若惊龙的四个字:“德泽咸欢”。咸欢是地名吗?后来搞清楚,刚才看到的小河就叫咸欢河。 然后,我看到“德泽咸欢”牌坊下一左一右分别有两座赭红色的门宇,定睛去看门上的额匾,并轻轻读出来,左边的是“土谷祠”,右边的是“长庆寺”! 我怔了怔,有些激动,仿佛应验了梦境中的某件事——难道我真的找到了现代文学图腾之地未庄?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我生在周氏是长男,‘物以稀为贵’,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父了。” 阿Q的土谷祠,龙师父的长庆寺,鲁迅应该就在左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绍兴与我的想象开始合辙押韵了。 鲁迅果然就在左近,不远处便是鲁迅故居,这个位于绍兴解放路与中兴路之间的阔大街区就是未庄的原版,至今仍在努力复原鲁迅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夜晚的土谷祠和长庆寺缄默不语,但我依靠它们找到了鲁迅的故居,就如同人们普遍依靠阿Q和未庄找到了现代文学的源头。 夜已深,不得入鲁迅故居,且先搁下,明日正好。 绍兴待我不薄,这么晚,居然有家绍兴师爷品酒馆尚未打烊。于是像孔乙己那样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在长条椅上坐下。一边观察店中是否真有曲尺形柜台,一边回忆课本中“温两碗酒,要不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的孔乙己的样子。中国现代文学具有符号意味的某些场景,几乎有一大半是鲁迅创造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根据自己的兴趣在绍兴复原这幅场景。 我于是就要了两碗古越龙山黄酒和一碟茴香豆,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穿长衫的人,偏要用指甲醮了黄酒在桌上写出茴香豆的茴字。但我只会写两种茴字,写不了四种,这免不了会被孔乙己耻笑吧?喝了黄酒,吃罢茴香豆,对鲁迅便有了味觉方面的记忆,且价钱确实不多。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绍兴初夏的天空似乎比别处更加清新和明丽,阳光从鲁迅祖居前面的张马河上反射过来,有满目生辉之感。但是雨的阵脚正在远处酝酿。周氏在绍兴是望族,根深叶茂,嗣续繁衍,生齿激增,先后置办过三处台门,即周家台门、周家过桥台门和新台门。“台门”是江南特有的称谓,用北方语方讲,就是四合院,更确切一点,是临水四合院。 我在周氏家族的谱氏表《越城周氏支谱》前驻足良久,它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交待着周氏跻身士林、广置屋产、德祉永馨的过程。那么庞大的族系,竟是出于一脉,而著名的周氏三兄弟,就位于这个谱牒的左下角,像这棵树上三枚同途而殊归的果实。鲁迅不是无缘无故在诞生的,他的家族背景如此宽广和深厚,家风如此大气而恢宏,儿时的家境如此殷实——“我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是一个不愁生计的小康人家”——又经历了从中兴到末路的极速衰败的过程,鲁迅之为鲁迅,在于长达十八的丰富的快乐和痛苦,为他的未来准备了一个阔大的容器,这个容器中既有“虚能引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的道家元素,又有“持其志无暴其气,敏于事而慎于言”的儒家理想,鲁迅依此纵横捭阖,遂成一代文宗。 江南的天变化很快,明快的天空不一刻被乌云笼罩。通过鲁迅故居的天井可以望见一个四角形的天空。绍兴人或者整个江南人把天井叫明堂,鲁迅故居的明堂因为原先种植有两棵茂盛的桂花树,于是称作“桂花明堂”。这里是鲁迅听继祖母讲述“猫是老虎的师父”、“水漫金山”等民间故事的地方,他所听到的又都在今后的作品中有所反映。一个人的童年记忆成为一代人的童年记忆,并代代相袭。 最让人感到亲切的地方是周家的厨房,这里是鲁迅第一次见到闰土(章运水)的地方,墙上的菜罩就是闰土的父亲章福庆制作的原物。哦,终于看到闰土的影子了,那么就赶快背诵一段描写闰土的文章吧: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是如此唯美又如此让人惆怅和忧伤的白描笔法! 在鲁迅故居,我时刻都在背诵和求证。绍兴宣传鲁迅的广告语是:“跟着课本游绍兴”,恰切得很。 百草园,世界文学史上著名的普通菜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的趣味……”上初中时,老师要求背诵这段课文,我还颇不以为然,当我站在百草园已被保护起来的光滑的石井栏前喃喃地背诵上述内容时,看百草园菜畦依旧碧绿,皂荚树已高耸入云,桑椹将在初秋紫红起来,水墨苍苔,井水清洌,何等动人!此时此刻,此情此境,怎不兴味三匝、神清气爽?这无疑是现代文学史上最美妙也最具知名度的环境描写,它对仗着一颗少年的童心,却俨然写出了我们每个人的童年! 童年最终会过去,就像那只飞到天上去的云雀。顺着先生文章的题目,作别蟋蟀们、覆盆子们和木莲们,满怀惆怅地跟着先生的脚步走出百草园,便是三味书屋。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墨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 三味书屋十分安静,可她的朗朗书声如雷贯耳。是谁在这里读“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或“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是谁又在读“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这人声鼎沸的书声,竟然是中国私塾千年以来唯一留存下来的声音。 绍兴城的天空突然间大雨倾盆,乌蓬船急急地驶到桥洞下,三味书屋的屋檐上雨水急急如律地披落下来,最初是断了线的珍珠,然后扯成一条粗线,到最后竟像水争泻地一样扯成了一幕幕瀑布。朗朗的读书声远遁了,河声浩大,自屋后上升。绍兴城的雨,将我屏蔽在三味书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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