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桂花结缘

　　　　　　　与桂花结缘

　　　　　　　　　　■敬一兵 　　夏天的骚动，可以带走颜色，可以带走炎热，却带不走稠密黑浓的夜晚，还有夜色笼罩下悄悄出现的沉重秋天。秋天的沉重，不是来自钢筋混凝土制造的固定形态，而是来自桂花树泼洒出来的浓郁芳香，披了我一身，突然改变了我的视野焦距，我的呼吸习惯，以及我的身体在夏天已经适应了的感觉。桂花的芳香，就是秋天的轮廓，柔和但却凝滞，即便看不见，弯曲的力度，依旧伸手可触。

　　对于桂花的清香而言，被秋天催熟散发出疯长生命力的气息，不是弥漫和飘逸的元素，而是一条通往记忆深处的道路。这条路没有舞厅里音线的热烈，没有楼房轮廓的坚硬，没有刚刚出浴的新娘那么妩媚，唯一具有的，是永远不愿意脱落的僻静、泥泞和冷峭的沉重意味。沉重总是让桂花坠落在幽深的底处，沉默、耐心和不急不燥地等待一次热烈的邂逅。这应该是桂花的自负，像一个女孩子矜持的自负。难怪我每次从桂花清香的路上出发，不是通向了圣殿，也不是通向了市侩的大杂院，而是走到了一个僻静乡村潮湿的天空下，进入站在堂屋门前我的大妈，还有在低矮的屋檐合围而成的集市中卖鸡蛋的女孩子的眼睛里。夜色越来越深，桂花的香气都凝聚了，像露珠一样，沉甸甸坠落在我的头发和衣服上，甚至险些就能够听见，它们滋润我头发和衣服时传递出来的声音。我一边闻着桂花香味，一边念叨我的大妈大爸，也时常回忆起那个卖鸡蛋的女孩子。一种因为错过而后悔的揪心刺痛，随了眼泪流下来。我没有办法不把她和她，连同桂花一道，当成是我心里的一盏灯来思念。

　　正对堂屋的门前，停泊了一棵桂花树。米粒大小的桂花，星星点点缀满了树叶的缝隙。我出国前最后一次来看望我的大爸，喝酒时我们的话题，自然就落在了桂花身上。大爸喜欢桂花？我边喝边问。我爱桂花就像爱你大妈一样，只可惜她走得太早了，来不及看看桂树开花。大爸凄切地喝完盅里的酒，眼里闪出了泪花，和树上的桂花一样晶莹。在大爸的眼里，我的大妈她没有走，一直就站在堂屋门前，无论刮风下雨，日出日落，她都会用桂花空碧如洗的清新目光，注视着堂屋里的一切。树叶鲜绿的色泽，是大妈抚平大爸心上和身上皱折的努力。桂树开花，是大妈向大爸继续倾吐灿烂言辞的时候。从树上倾泄下来的香气，是大妈思念大爸的情感表达。桂树是如此美好而惨烈。它向上生长的躯干，就像路一样蜿蜒绵绵，恍若欲把大爸今后要走的那段路上布满的苦役，全部收入自己的体内，然后在每一枚树叶的叶尖，悬一滴露水，以便我的大爸，在路上行走的时候，既舒畅，又不会感到干渴。如果不是和大爸在一起喝酒，说到了桂花，也许我一直不会知道，桂花在大爸的眼里就是我的大妈，而在我的眼里，就是母性的爱。我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见过我的大妈，只能够通过大爸的叙述，还有大爸生活习惯里留下来的许多情形，特别是站在堂屋门前的这株桂树，来捕捉大妈勤劳朴实的痕迹。论人，因为层次和认识，无法说深，说深了就成了臆断，仿佛走向狭窄的胡同。说桂花，就不存在幽微曲折、不可言尽的问题了，一切都是那么坦荡，那么明晰，那么率性，那么淳朴。是说我的大爸这么热爱桂花，原来热爱桂花，可以让一个人，珍惜情愫，感恩生活，然后在平实的日子里，知足。

　　我不愿意打搅大爸的伤感，一会儿望望桂树，一会儿低了头陪大爸喝闷酒。大爸终于抑制了伤感的情绪，对我说，今天是赶场的日子，喝完酒，大爸带你去我们张公乡的集市赶场，那里也有桂树，比门前这棵高大得多，你也顺便看看。

　　许多时候，我都是图了新鲜做事情，从来不考虑，眼睛、鼻子和耳朵在经历了一个从跳动到安静的过程后，会有一些什么结果留下来。这样的情形，大抵可以归结于我的心，还没有做好与人与物结缘的准备吧。我在生命中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年复一年闻过很多次桂花的清香，可没有一次桂花的清香，比这次在我眼睛里蓄满了世事，却只想拥有一点简单和质朴的心境的时候，于回忆里孕育得这么浓烈，这么酣畅，这么持久。一树桂花的清香，也许并不比另外一树桂花的清香更清晰和质感，但我却分明感觉到，一树桂花的清香，好像一个从秋天文静的背后走过来的女孩子，把全部的清晰和质感，都分配给了我一个人，让我的心，从此腾起了阅读神话的那种温暖的冲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就会重复记忆里的情形，尾随了大爸，走在通往集市的泥泞路上，心里好像是多了什么东西。放不下的记忆，让我发现我的心里多了一个永远年轻淳朴的姑娘，还有她那双让我爱得心痛的清澈如水的眼睛。

　　我对桂花最完整的记忆，就是来自张公乡的集市。隔着一条小河，大爸对我说，看见了吗？那几棵绿树，就是桂树。他的手伸出去刚刚一指点，生在集市里的几棵桂树，就认出了我的大爸。大爸为什么能被桂树认出来呢？因为大爸每逢赶场的日子，都要到集市去卖山药，烟叶或者他种出来的蔬菜和喂养的鸡，然后再买回一些日常生活要用的东西，而每一次他离开集市的时候，都会抬头深情地看看桂树，因此，桂树对我大爸的印象很好。这次也不例外，大爸看桂树的时候，他的眼睛全是唯美的色彩。桂树包裹了旷古的深沉，无穷无尽，它就是集市深处的背景，是我大爸对走了的大妈思念的最鲜绿的感性的替代词汇。桂树在认出了我大爸的同时，也认出了我，虽然我是第一次来集市。是的，我的血脉，是与桂树的根连在一起的，无论我走多远、多久。我生命的发育，就是在桂花的胚胎里完成的，我脱胎换骨变得越来越圆润丰满的时候，就是桂花开得最浓密的时候。这个时候，它怎么会忘记，我的发育，给它带来的疼痛，还有疼痛之后的幸福呢？同样还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我之所以能够穿越世界呈现出来的巨大迷茫，与桂树相互倾轧在一起，就是我与桂树，本来就具有血脉相连的渊源。如果不是这样的渊源，我是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在看见集市里的这几棵桂树的时候，就看见了在桂树下面卖鸡蛋的姑娘了呢？这肯定是天意，大概也是我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我读过徐志摩在雾都伦敦邂逅林徽因的故事。当时只知道，已为人夫和人父的徐志摩，努力想像两片相邻的树叶那样走近林徽因，就是因为林徽因婉约的才情和长于审美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他。而此刻，我看见卖鸡蛋的姑娘，用她原本黑黝黝的眼仁，终于锁不住自己的华丽黑色，带了憧憬的意味，一点一点渗透到眼底，有了一种黑白并不分明、神韵似醉非醉的暧昧眼睛看我，而我被这双比清澈的泉水还要淳朴美丽的眼睛，惊叹得说不出话的一瞬间，才切身感受到了徐志摩对林徽因焚山煮海的激情追求，全都来自于林徽因把才情和长于审美的气质，集中到她美眼颀颀的目光里，给徐志摩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杀伤。卖鸡蛋的姑娘，或许从才情和文字上，都无法同林徽因抗衡，但她特有的朴素美感的眼睛，丰满却又十分苗条的身材，以及经过长期田园生活砥砺熏陶出来的浓郁草芥气息，像一幅原生态瞬间凝固的风景，凭借桂花的清香托举，渐渐提升到了我的心里，酝酿成了秋天的节奏和桂花的品格。桂花就是卖鸡蛋的姑娘，淳朴、清新、婉约和洁净，在我的生活环境越来越归于假饰的现实里，她从头到脚都是野生的，充满了空气、阳光和水分的滋味。卖鸡蛋的姑娘，无论眼神，衣着还是轮廓，都是属于秋雨和泥泞的性质，不仅包括了一个乡村集市的秋雨和泥泞，还包括了说没就没有了的草芥背后巨大的荒野里的秋雨和泥泞。一切围绕着她而展开的景象，都接满了地气，踏踏实实，终于让我在经历了惊愕、疼痛和流血之后，结束了我的懵懂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触摸到了生命真实质感的核质，宛如开在我头顶上的一树桂花。在这一点上，林徽因不如卖鸡蛋的这个女孩子。林徽因是开在云端之上的花，以形态取胜。卖鸡蛋的女孩子是开在幽微之处的桂花，不以形态见长，而以香气自负，使我的忧伤变得更加细腻。对我来说，她就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桂花，悄悄绽放在我的眼前，用清香的气息，沁人心脾，养人，更伤人——确实不曾想到，与淳清、稚拙和朴素的她邂逅，竟然会在我的脑海里，打开一段很长很长的路，并在不停的行走中，感觉到每一次对远方的渴望背后，都有她缠绵的身影，都有思念的痛楚与苦涩，这是后话。突然的邂逅，让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她，我想，她就是我命中注定要寻觅的另外一半了。我痴呆地看着她，仿佛如果不是这样看她，我的内心，就会因为她的消失，恐慌起来。大爸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他认识这个女孩子的母亲，还说她的家境很贫困，她的父亲去世早。显然，大爸为我能够爱上家乡的一个淳朴的女孩子而感到欣慰。桂花的清香，是一个纯之又纯的字眼，对于钟情者而言，它会导引着他们，走向坊间，走向村落，走向仁厚之爱的僻静深处，就像我的大爸，还有这个卖鸡蛋的女孩子。

　　直到今天，我依旧偏爱那些从桂花里走出来的女子，她们蕴涵的美，都藏在了树叶缝隙间，那一朵又一朵微小桂花开放的细节里。温馨的灯光从每一个窗口里翩然而出。远远近近不时有狗的叫声传来。已经去世三年的大爸，还在我的记忆里喜形于色说那个卖鸡蛋的女孩子，等着我回家乡去看她。每一个生活的细节，就是一个天堂，桂花一样的天堂，让我忍不住想伸出双手，捧了皎洁的桂花，久久不放。生活是美好的，它就在我身边，要想触摸它，就得静下心来，沉沦到桂花的清香里去——明白这个道理的整个过程，我想，就是与桂花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