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下）

四

余震的谣言，或灾难在小城到处肆虐。

在电脑前，我用文字哭泣，回到父亲过去的葬礼上。在电视前，我重新打量废墟中站起来的人群。多年来从未流过的眼泪现在倾眶而出。

我以描述亲人之死来逃避面临的死亡。我用黑色的想象来化解难耐而漫长的期待。传媒集体性的讲述滴水不露，但一秒钟后又面目全非。这是无法预知的惩罚。

我读着关于死人的诗歌。幸福的鬼魂者的诗歌。杨炼和他的《布痕瓦尔德的落日与冷》。“栅栏之外，他们偶然停在哪儿，就留在哪儿。任一股黑潮从内心涌起”。词就这么无动于衷。我空张着一张嘴。那些声音都来自远方。它们刚刚撕裂过，还裂着，几乎能闻见彼此的湿。或秘密。平行铺设的阳光，白杨树尖的浅唱，鸟鸣，也虚幻如空。

在梦里，我回到老家。回到村头的那棵大槐树上，和曾经的小伙伴嬉戏，玩耍。我被哀婉的蝉鸣声所吸引。我努力往上爬。我想找到那声音的源头。可是，我一脚踩空，从槐树上跌了下来。跌呀跌，很漫长的落体运动，奇怪的是怎么也着不了地。

我们都会在灾难中挺过来的。醒来后我对自己说，也对孩子说。


五


哥哥终于来电话了。远在德阳的他，用低哑的声音回忆着他所亲历的死亡。我仿佛也看到了那摇摇欲坠的楼房，失忆的人流以及他们干瘪的行囊，和那些疼痛，孤寂，茫然。不论怎样，活着就好。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恍惚间，我觉得眼前的这个生活竟然是那么的不真实。其实，在内心深处，我们始终是渴望着能够拥有一种真实的平静的生活。

我给远在老家的母亲报了哥哥全家的平安。电话那头，母亲哭了，她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大量的电视报道已经让她无所适从。她怕极了。

南山上，树木已经翠绿了。远处的山势就像一群绿色的怪兽若隐若现。晨练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突发奇想，如果灾难是一本书，那么沿着这本书的结尾往回读，我们会和谁相遇呢？我不知道。

六

滨河路畔。路边的柳树、月季和日渐增多的帐篷一起疯狂地争抢着生存的空间。洋槐花瓣落了一地。小城的春天就要过去。初夏马上到了。这些草本植物丝毫不理会所面临的灾难，不关心集体的惶恐，它们甚至将我们遗忘。是的，因着灾难，我们都错过并废弃了这个美丽的春天。

气温日渐升高。帐篷里的人却没有减少。他们轮流值班，日夜坚守，生怕别人抢占了自己的地盘。马路上，垃圾和臭味到处充溢着，就像黑暗中的岩石，冰冷而坚硬。那是俗世生活里的骨头。这让我觉得，很多时候我们都是生活的逃亡者。或者是一束没有香味了的鲜花。干枯的鲜花。令人无比地沮丧。

恐惧，死亡的恐惧并不是在废墟上出现。日常生活似乎变得索然无味。大家显得异常的卑微，和敏感。那些曾经创造了一切、并保留了一段时日的古老建筑、经验、声画、逸闻等，现在全部变成了被遗弃的旧物。它们的故事已彻底剥落。虽然以后我将在这个废墟上重新爬起，找回逝去了的生活的声音。但这一刻，我仿佛还站在生死的门槛上，没有张望，没有犹豫地往前走下去。这个将要前行的人已经不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我要回乡。我要摘拾那些还吊在枝头香气四射的洋槐花。我要去父亲的坟头点枝香烧张纸祭点酒。我还要向他说，我们都平安无恙。我甚至想起了那些田间埂畔的苦草，它们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但却在荒芜的乡村自由自在，生生不息。我知道，这是一些无法摧毁的力量，也是它们赖以活着的尊严。

七

在小城，在通往陇南的国道上，在每一辆卡车每一顶帐篷上都醒目地写着“抗震救灾物资专运”等字样。所有的慰藉，都是对灾难的强烈共鸣。街道上的帐篷被强行拆除。寒冷的天光，寒冷的晴空，寂静无声的马路。夜色里，我凝望着这静止呆板的图画。默然，陌生，隔了一层纱布似的。只有霓虹灯，城市的守夜者，还睡眼朦胧。一切都归于寂静。我的心也归于寂静。至今为止，我始终是穿过它而回望世界。整个旷夜里，只充斥着一场耳鸣。巨大，却仅仅是残骸。我突然看到，远方的虚无及其瞬间的消逝。

我们出门去探望死去的朋友的家属。他是在余震中心脏病发作而死的。其实，小城中没能逃过这一劫的还有许多。死神带走的他们，留下了悲恸的亲人。在殡仪馆的哀乐中大家都明白，这些死者是代替我们去死的，或者说，他们的死与我们有关。

我们重新又聚到川菜馆。死里逃生，从天灾中逃离了出来。我们相互审视着对方，象是在陌生中寻找着什么。我们几乎没有了伤痛，惊恐，绝望，就像是永诀一样。

“上帝之所以使你幸存，是因为他选中了你来发现隐藏在奥斯维辛背后的警示”。奥斯维辛是人为的悲剧，但凯尔泰斯这样的体悟却更让人震撼。

很长时间，我还会在滨河路上徘徊，心中充满了一种惨败后难以抑制的痛楚。我知道，这是渴望逃出藩篱的痛楚。夜光下，一些月季，玫瑰或三叶草已经枯萎了，已经散发不出芳香。还有那些游荡的魂灵早已停止了歌唱。我不知道下一场灾难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也不知道忘记一场灾难需要多长的时间。

在悲悯大地上，我唯有长歌当哭。我将身负罪责地活着。孤独。幽暗。但我相信，与我相伴的，还会是明媚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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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09-3-10 08:2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