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体验(二):水
2022-01-05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这里的夏天来得晚,但很生猛。从城里带来摆在床头的台历都翻过去六页了,春天的风才卷起沙尘的铺盖在北面的荒滩上消失。终于看见了蓝天,看见了红日,看见了满满一地的青草和野花。当然,也看见了庄稼——这里的庄稼永远没有青草和野花那么茂盛和茁壮。……
关瑞
这里的夏天来得晚,但很生猛。
从城里带来摆在床头的台历都翻过去六页了,春天的风才卷起沙尘的铺盖在北面的荒滩上消失。终于看见了蓝天,看见了红日,看见了满满一地的青草和野花。当然,也看见了庄稼——这里的庄稼永远没有青草和野花那么茂盛和茁壮。谁都知道原因,庄稼需要更多的水。可是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水比什么都金贵。青草和野花不需要那么多水,知足常乐,一次象征性的降雨,足够铺天盖地地绿意盎然,鲜艳夺目了。问题是,人不能靠着那些满眼的花花草草活命,人得吃粮食;只有安静在后院里的没有心事的驴和牛和骡子才吃草。他们看着在地里苦苦煎熬的庄稼,满腹心事和牢骚。
在我到来之前,我不知道这里的夏天有多热,土地有多旱。这年夏天,风沙刚刚过去,满天满地的火焰就近乎疯狂地在大地上燃烧起来。所有的庄稼和人一样,昨天还裹了绒衣棉褂缩在一起咒骂狗日的风沙和霜冻,今天就光了晒焦的膀子,站在裂着口子的地里,被无处不在的光焰连榨带烤。储存了一个冬天的水分,被风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这几天被阳光强取豪夺掉了。乡干部一面手忙脚乱向上级不间断报告着旱情,一面马不停蹄撒开腿子在上万亩农田里奔波。说是协调,其实是挨骂,上面和下面的骂。乡政府没有人,村委会没有人,农户家也没有人。所有的人,都站在地梗上,乌鸦一般的黑云,试图从阳光的手里截留一些水,哪怕是一滴。天渐渐黑了,黑云更黑,乌鸦们不愿四散开来,栖上枝头,似乎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自己正在地里奄奄一息。
又一个火红的日子毫无悬念地到来。和日子一起到来的,还有县水利局的电话。是乡长接的。他已经熬红了眼睛,头发里面还沾着草根。他打发秘书把所有的乡村干部全部集中到乡政府三楼会议室里,没有寒暄,没有过门,直截了当地宣布县上决定今天开闸放水浇地的消息。我听见会场上荡漾起轻松的滋润的呼吸。乡长临时列出名单,给每个人分了跟水任务。然后散会,各就各位。
因为水库存水有限,全部放出,也不够全县十几个乡镇耕地用水,而分到这个乡的水,只能让所有的耕地润润嘴唇。为了防止个别农民偷水截水,或者水在低洼处赖着不往下一块地里淌,乡村干部就得扛了铁锨,从干渠、支渠、斗渠,到毛渠,到每一块耕地,一直跟着水头走,说是监督水流,其实是监督人心。没办法,这天太旱了,这水太少了。
我和乡计生办小马、西地村支书老韩一个组。我们骑摩托车,赶在中午前到达西地村最上游的一块地旁。水还没有过来,我们蹲在渠边吸烟。小马已经干了五年的计生专干,他说每年都是这样,有时候水库里的水放完了,下游的村还没有沾到一星星水,农民就到乡里闹事,还凑钱雇车到县里上访。他的额头有快陈年老疤,第一次见到他时,感觉像包公,不过他的那块疤大多了,不规则的圆形。他说那是前年夏天跟水,半夜里手电光只顾着照地里的水头,不小心一脚踩滑滚进树窝里,额头划破,血流不止,赶忙往乡卫生院送,血止住了,但留下了这道大概要永恒下去的疤。老韩其实不老,离五十还好差几年,但显着老,皮肤里饱含了夏日阳光的色彩,红里透着无尽的黑,皱纹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脖子后面,最后止步在两只比土地更粗糙的手上。我在他家吃过饭,那是年初在村里挨家统计种植计划的时候,他陪着。晚上,就在他家吃饭。两荤两素,萝卜和白菜不断变着花样。围着火炉,我吃得很香,还和他喝了酒,从纸盒包装上看,酒不会太便宜,也许是别人送的,求他办事,也许是他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孝敬他的。酒像水一样从粗磁碗里流进他的嘴里,然后和水有关的话题再从他的嘴里汩汩淌出来。年年为了这该死的水,他说把腿都跑细了。这不是文法修辞,是真的。他卷起棉裤腿,我看见他的腿泛着暗暗的青灰色,松弛的皮肤和粗壮的血管直接贴在骨头上。也布满旧伤,受伤的过程和小马差不多。
“水来喽——”喊声赶在水头之前来到我们身边。我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顺在长满野草的土渠,把目光弯弯扭扭伸到闪亮的水头上。跟水这活,需要脚力,得不停地走。临近一块地,老韩往手心里吐一口吐沫,一锨下去,就在地梗上挖出一个豁口来,不早不迟,水刚好赶到,一滴都不浪费。等水漫过这块地,再挖一个豁口,让水顺利地流进另一块地。地的主人也跟着,跑前跑后着张罗,直到把水送到邻家的地块。这场面,有点像迎送上面的领导来检查工作,或者接受社会各界在年终装了面粉和现金来送温暖。有点忙乱,有点头昏脑胀。
水不会歇息,我们也不能歇息。老韩和小马专注地围着水头忙前忙后,我跟在他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广袤大地上的沟沟坎坎。紧挨木头锨把的虎口处开始生疼,两条腿开始不情愿迈动。直到傍晚时分,我们还没有喝一口水,最后的一些汗早被晒干了,蚊子像正在内心生长着烦恼的青丝,挥之不去,在某个瞬间,让人感到由里向外的灼痛和骚痒。瞅准一只趴在胳膊上的蚊子,我一巴掌抡过去,除了疼痛,还有鲜血作为最后的回报。落山前的太阳,好像更威猛,一撒手,就甩出无数的烧红的刀子,嗖嗖嗖,直往人身上插。三分之一的地还没有浇完,我们已经遍体鳞伤。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乡上派人骑车送来了手电筒、馒头和矿泉水。我饿极了,把手电筒别在腰里,边走边大口嚼着馒头,大口喝着水。老韩笑我,第一回遭这份罪吧——城里人哪能经得住这么折腾。他们看我狼吞虎咽,都笑。老韩紧紧攥着馒头,慢慢地,小小地,嚼着。他把矿泉水瓶盖拧开,细细地咂了一小口,拧紧,装进裤兜,说:“夜长着哩。”我开始后悔自己的狂吃滥喝,给自己没有留下后路。乡上派来送东西的人要走了,摩托车灯把浅浅的夜色捅出一条小路来。老韩突然叫住他,要他带我回乡里去。我死活不肯,老韩冲我吼着:“夜里跟水太危险,你是新来的,不熟悉,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交代?再说了,就你的身架骨,一晚上能扛得过去么?”小马和别人也这么认为。结果,在一片哗哗的水流声中,我离开了那些水,那些在跟水的人们。
坐在摩托车上,疼痛、酸胀和乏困渐渐升腾起来,像一层厚厚的夜雾,弥漫了整个身体。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但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亮闪闪的水在渠里流淌,在地里漫漾。老韩说过,这才是头水,后面的几十天里,还要浇二水,三水。老韩也说过,他们每年都是这样跟水的,没日没夜,几天下来,身上得脱几层皮,脚上得长出几层茧子来。老韩还说过,这狗日的天,什么时候才能好好下几天雨……
关于水,老韩说了很多,我能听出来的,全是无奈,焦灼,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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