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源于手势的一条线索

　　　闷热的午后，几个蹬三轮拉货的车夫，在树荫下等待生意。其中一个人不时将手指伸出，迅速有力地指向天空，伴着嘴里蹦出来的那句话：狗日的天气！坐着不动都会汗流夹背，可以想见，他做那样的动作，绝不是幻想有一只蜻蜓不识人间烟火，意外降落在他的手指上。天上没有飞舞的蜻蜓，蜻蜓都躲在树上乘凉去了。旁边的一位伙计，伸出双臂，曲在自己的胸前，掌心向下，上下移动了几下，同情地说了一句话：歇歇火气。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戏迷，也不知道他们听说过“手是人的第二张脸”这句戏曲名言没有，但他们舞动的手势，分明就像戏剧演员在表演时根据不同剧情的需要，用手指、手掌、手臂所做的动作。他们除了关心生意，以及闲暇时摆谈一些女人的话题外，什么高超的技术进步，辉煌的哲学思想，闪烁的文学词藻，想都不耐烦去想一下。那些玩意儿，对他们来说，又不能够当饭吃，更不会变成钞票跑进衣服口袋里去躺着。当然，他们也不会感觉到，他们做的这些手势里，生出了许多线索，或者说成是思路的游走方向，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再现出人类进化的历史。 　　我一点没有闪烁的意思，真的。我眼前的这些三轮车夫的手势，与非洲丛林中的土著人狩猎时做的手势，美国纽约证券交易市场里的经纪人在股票波动巨大时做的手势，还有蒙古牧民降服受惊的马匹时做的手势，几乎都是一致的，都是像婴儿对母亲的乳房表现出吮吸一样的先天动作。是的，去问问就可以知道，这些手势不是他们刻意做出来的，甚至，他们连想都不曾想过，就做出了这样的手势。当然，不管他们想没有想过，发生在这些手势里的线索，依旧不停地自顾走自己的路，任你注意不注意，任你注意后又怎样去理解和诠释。比如，伸出双臂，曲在胸前，掌心向下，上下移动了几下。这样的手势，我常常在电影或者电视里的政治演讲者的身上看见，他们表达的是一种控制的欲望。我有时感到很悲哀，为自己难以把握更多从手势里发生出来的线索意义而遗憾。确实没有危言耸听。 　　这些先天性的手势，随了人类意识的进步，越来越被刻意模仿，甚至利用。戴高乐讲话时喜欢空握手掌，巴列维交谈时习惯伸出手掌碰摸什么东西，阿里拳赛前秤体重时常会在回答提问时伸出食指指向想象中的对方。手势与人的莫名其妙的话语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它便泄露出做作或者投机的味道。我自己就时常被这种味道熏得眼花缭乱。三轮车夫不玩政治，也不鼓捣哲学，他们同样做手势，那种被政治家视为掉渣的姿势。显然，三轮车夫有些粗鲁或者不伦不类的手势，在这条泛滥着时髦流行词汇的大街上，有一股别致的气息，令我惊喜。他们的手掌是中性的，不带小资的奢侈情形，特别是一摊开他们的手掌，除了老茧，尽是脏兮兮的污垢。我突然从他们摊开的手掌上，发现了一条清晰的线索。是的，没有一点污垢痕迹的线索。 　　这条线索就是掌心的方向，它没有一点虚设情理支配的模样，完全赤裸地展示着自己的意图。即使，这些线索的意图在法国国宝级美女卡特琳娜，摇滚歌手崔健，爵士乐大师纳京高的眼里是不屑一顾的，或者偶尔一瞥，也仅仅把该线索的意图，当成是旧日大宅院内那些打麻将的少奶奶姨太太，在桌下用脚互相试探互通款曲之类。而我看见三轮车夫掌心朝下的手势时，递到我眼中的线索，分明就代表了冷静与克制的意思。感觉这条线索的意图很有亲和力，不像《围城》里方鸿渐说的“拍马屁和谈恋爱一样，不容有第三者冷眼旁观”那样，把我拒之于千里之外。有眼光注意三轮车夫，这可能就是要发生一桩生意的前兆，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拒绝呢。三轮车夫是从不拒绝人的。不拒绝，就意味着容纳。说白了，容纳就是一种从容。禁不住窃喜起来：三轮车夫，从容，我发现二者被掌心的方向这条线索，吸引着娓合在了一起。 　　我悄悄比画了一下三轮车夫掌心朝下的手势，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双手支撑在了墙头上，只稍稍往下用力一按，身子就可以越墙而过一般。这种感觉，大概就是从容带来的效果之一，超越。因此，说超越是从容，或者从容是超越，都是恰如其分的。只是，我在做这样的比划动作时，没有三轮车夫那么自然，也没有他那种忘乎所以的味道，并且，三轮车夫做的那种手势里，一点也看不见模仿歌星在舞台上摇头晃脑摆酷的做作痕迹。忽然觉得三轮车夫的手势里显露出来的这条线索，就是指引我走进他们内心的一条路。确实，虽然落在三轮车夫身上的目光里，多是些不屑和轻蔑的成分，虽然三轮车夫的思想并不崇高，偶尔也会幻想让自己能够像电影《百万英镑》里的亨利，不劳而获，一夜之间摇身变成大富翁。但是，他们却不为自己的低贱身份怨天怨地，而是随遇而安，靠自己的辛劳和本分赚钱做人。或许，这就是一种朴素的从容思想。即使，这种朴素的从容，连文人都不愿意挂在嘴上。文人唇齿间流芳的，是风流洒脱那一类的从容，比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惊”，比如“决胜于千里之外”，还有类似于英雄就义前用手整理衣领的光鲜凛然行为。 　　文人愿不愿意把朴素的从容挂在嘴上，三轮车夫都不在乎。他们没有什么遗憾，真的，除了对生意的焦虑和期盼。在这一点上，一些文人是不如他们从容的。不信你看，一个三轮车夫对我说，文人自费出书了，够风光吧，可是，他们还得来找我们帮他把书拉来托去的，前几天我们就帮这样的文人拉过一回书呢。是的，再有名气的文人，也不可能面对一大堆的书籍，从容地把它们一趟又一趟地用手拧回家吧。 　　我那迂腐的意识，开始在三轮车夫手势引发出来的这条线索的逼指下，岩石一样地慢慢风化了。我自然十分欣喜地接受着风化过程的蔓延。结果，我在风化作用的终端，看见这条线索的意象越来越清晰了——从容是没有形式和档次之分的。忽然想起了《诗经》里的那句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或许，这就是现在我之所以钟爱从容的原因了。依了这样的态度，我再想象一遍三轮车夫的手势，顿时就觉得那样的手势分明是在和我说话——水从容，河流才一路逶迤，永不停息。凭了获得这样的收获，我得好好感谢三轮车夫，还有源于他手势里的这条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