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内心的索引——眼睛
2022-01-05叙事散文敬一兵
看见花绽就想到果实,看见鱼跃就想到大海,看见鸟飞就想到天空,甚至,就连看见泊在河边渡船身上被水浸泡留下的一条条起伏的印迹,我就会想到那是无数先贤大哲曾经拥着自己决断的忠诚,从这里走到时间深处后留下的痕迹。虽然我也时常能够用鼻子嗅获草枯草长、……
看见花绽就想到果实,看见鱼跃就想到大海,看见鸟飞就想到天空,甚至,就连看见泊在河边渡船身上被水浸泡留下的一条条起伏的印迹,我就会想到那是无数先贤大哲曾经拥着自己决断的忠诚,从这里走到时间深处后留下的痕迹。虽然我也时常能够用鼻子嗅获草枯草长、花谢花开递来的生命气息,也可凭借耳朵听见蛙鸣蝉唱、风啸水汩掷出的天籁之音,还会用身体邂逅到酷暑严寒、风起浪涌送达的自然灵动,但是,这一切都无法取代眼睛让我知遇到的五彩缤纷的全景感觉。毕竟,人是以视觉为主的,一如孟子“观水有术必观其澜”那样,要想籍助波流的潆洄湍急认识自己的心性,必择海边观大澜,或是选溪畔看涟漪,才能深得其致,涤荡疑惑。
越来越多的科学发明和技术创新,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以器具、机械、武器、车辆、飞机、电脑、工艺品、建筑物等形式,将我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合围,戏剧性地使自己的行为获得了外在化的表达和延伸。并且,这种咄咄逼人的形式,在巴雷特的笔下飞也似地向前推进,瞬间就将我逼指到坐上“场共振”飞船,一刹那就可以达到亿万光年外的星球上去旅游,情形如同看电视转换频道般的便捷的画面前,让我强烈感受到我的所有动作,都成为了类似于动耳肌、尖形犬牙、阑尾和尾椎等痕迹器官或组织,次第减退,越来越次要,甚至仅仅是人类远古生活的残留而已。巴雷特的意识已经与宇宙连成了无形无体的了,就像他已经远远离开了史前狩猎时代一样,除了他那双眼睛还无法被意识取代,聚精会神守侯在他的文字上之外。抽象思维和人工产品可以限制或是替代人的动作,然而,严明的逻辑指导或是完善的伦理体系的支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抑制住人的吃喝、做爱以及在这样的情形里的眼睛观察的动作。事实上,正是我们身边嗡嗡作响的机械,引导着眼睛捕获事物景象的欲望。譬如我现在一看见巴雷特的文字,就会感觉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意象,排了队伍似地循序渐进,置一切于不顾,之后才以文字和经验的形式,向着小说,诗歌,坊间,村落,物质和我身体的僻静深处,逶迤奔赴。
冥冥之中我时常听见皮亚杰在说,人在认识世界的同时,自身的认识结构也得到了提升,而且,人又不断使用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锤炼的“认识结构”这一利器,反身解剖自己的认识,并及于其他专属于人的领域——意识的、思想的、情感的、人际的、个性的诸多方面。这种自我解剖的功能,惟有“地球上最美的花朵——思维着的眼睛”才能做到。投出目光或者移开目光,用这简单的两个动作,眼睛一下子就能够捕获或者表达出许多文字难以承载的信息——至少在我的视野里,无数只幽灵状飘荡的眼睛,呈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挂在美国总统卡特脸上的眼睛,始终无法聚敛炯炯神色,不是劳累过度,就是不胜负荷;拿破仑的眼睛虽然坚实有力,可是眼光却因了累积的疲倦而幽暗,走神失意,滑铁卢的败笔不能说与此没有一点关系;邱吉尔的眼睛紧绷绷的,呈现出强劲的张力,每一次目光的投出或是转移,都像探照灯一样没有一丝发散的气息,震慑或是高深叵测的意味,尽显其中。大概安斯蒂也是因为印象的天空里无数飘荡的眼睛,一次次有力地撞击着他的视野,才令他说出了“眼睛是内心索引”这句话的。
面对眼睛,我不由自主就会谨慎起来,如同嗅到田野里的泥土气息,立即就会使我豁然开启的心境平添出几分沉甸甸的质感一样。这倒不是因为眼睛是人体最具影响力的感觉器官,地位显赫地置身在头部的前上方,高瞻远瞩或是耀武扬威,实则是“人凭眼以为光,眼为灵魂之窗”的缘由。眼睛的一举一动,都会引领出心相的一喘一息,阻拦或是遮掩的意识,总是迟它一步,不得不紧紧追赶在眼睛动作的后面,呈现出上气不接下气的疲累姿势。这样的情形,在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中表现得十分清晰。我的一位朋友,领了他的女友来我家串门,那女子看我一眼后,目光迅速转移到地面上,情形仿佛是在专心致志寻找地面上某个细小的污斑,而拘束和羞涩的神情,则紧紧尾随在目光的后面,慌乱并且急促。替她的神情想想,立即结束追赶,在妥帖中栖居下来歇息,应该是最大的愿望了。见到这样的状况,我的眼睛自然也就不好意思久久盯在她的身上了。以朋友的名义,束缚自己的目光不去放肆追逐,不是我有多么高的修养,而是冥冥之中忽然递来了孟子的那句话:“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毛焉”。自己认识别人的邪正或是别人观察我自己的真伪,均莫过于观测眼神之笃定或是闪烁了。
“虚构是浓缩,转化为本质。”在神启的瞬间,突然的知遇,有可能直接开辟出一条由肉身直达灵境的道路,从而省略掉哲学训练或者宗教准备的烦琐过程,甚至一下子就会让许多精心撰写的文字成为虚设。显然,这样的道路是由眼睛铺设而成的。我时常会因了秀丽的眼神而迷失了脚下的归途,也会因了文字的欺骗而落下一滴滴的泪珠,更会一不留神就被他人脸上轻易呈现出来的“假装”表情而一次次浪费自己的感情。现在我才知道,这样的情形发生,都是因为我没有读懂他人的眼睛。无独有偶,达尔文也由于常常不能够读懂别人的眼睛而困惑,在他著名的《物种起源》一书的第六章《理论的难题》的“极其完美和复杂的器官”这一节中,他直言不讳地写到,“眼睛有调节焦距、允许不同采光量和纠正球面像差和色差的无与伦比的设计。我坦白地承认,认为眼睛是通过自然选择而形成的假说似乎是最荒谬可笑的。”当然,是否荒谬可笑那是他的事情,我除了遗憾,并不认为荒谬。我遗憾的是,我为什么非要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知道“目不相离”是丈量人与人之间关系疏密的尺度;才知道近距离的目光直视是性爱、愤怒、自尊、优越、恐惧的强烈情感表示;才知道眼睛的扫视代表了羞涩、傲慢、屈辱、漠视、卑微的心态;才知道眼神以正视凝神才是宜礼宜性。
不知道额头的生理变异,或是面相与命理玄机有何因果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眼睛思考,还有林肯说“人到四十岁以后要对自己的长相负责”的这句话。确实,人到中年以后的面相,或憎或儒,全决定于自己修身养性与人格操守是否存乎于心,并经由眼睛而流露在外。无论是直截了当还是隐喻联想,无论真实连贯还是虚幻错乱,都逃不过一双眼睛的注视或是被注视。难怪塔克曼有感于此,说出了与孟子“观其眸子,人焉度哉”意义相近的那句话——眼睛说话的雄辩和真实,胜过于言语。然而,眼睛活动的自主性,总是胜过我心思的控制能力,以至于我时常被眼睛牵着走路,看见光明就感觉欢快,看见朋友就觉得纯情,完全忘了欢快的背后是痛楚,纯情的下面是虚伪。这样感觉,并非是虚构,而是被不惜忍受皮肉之苦割双眼皮或纹眼线的景象,一次次有力度地掷入我的眼帘,沉淀积累形成的。同样沉淀在历史轨迹上的如是情形,也是枚不胜述的,譬如几百年前的意大利,一些名妓就知道将一种从茄科植物中提取的粉末,涂抹在自己的眼睛里,以便获得瞳孔放大的美丽动人效果。自然匀和之美被破坏,真实又置身何处呢?更有甚者,一些人还采用有意摆弄的技巧来掩饰自己瞳孔放大的信号,典型的例子就是珠宝商人,他们在做交易时,为了获取更大的价值利益,总是习惯戴上一副墨镜,其目的就是当有人向他们兜售特别珍贵的珠宝时,不至于让对方看见他们因兴奋而扩大的瞳孔,进而漫天要价。
我以为,无论是出于何种动机,肆意改变自己眼睛的天然状况,是对自己,也是对自然,甚至是对神灵——如果有神灵的话——的亵渎。眼睛的大与小,美与丑实属天意,没有必要刻意伪饰,重要的是怎样用心灵的行动来诠释眼睛的真谛。盲人的眼睛常常给人不真实的感觉,这不是盲人的错,错的是具有正常视觉的人。感受自心,躬行自身。不论是明眼人还是盲人,凡事惟有从“做”中才能够获得塌实与满足,盲人尚知逐心盲,明眼人又岂可做一个睁眼的瞎子呢?“遭遇逆境时,我用双手来扭转,我无法以眼色、眼神来求助我所不能的活动,我必须用心地听,以听力来感觉,然后实际上去做,‘做’令我解决问题。”盲人海伦凯勒的话,至今仍在我的耳边萦绕,深深的感动之情,扣敲着我的灵魂,然后凭借一次邂逅,以崇高的形式驻足,让我在不尽的感叹中,惬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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