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蒙太奇”

　　【水红色】
　　夜半醒来，闻有雨声，意欲起视，睡意犹浓，又想到其时夜色如漆，虽在下雨，也是可闻而不可见的，遂在绵绵的雨声中复又安然睡去。
　　晨起，雨声未歇。忽觉已是春色遍地，雨中的世界一定是焕然一新了，心里便涌出一阵激越的情愫，全身心的自在欢畅简直无以伦比。启帘，对面南山如着白色方巾，洁白的水汽还在南山周遭袅袅升腾，迎面风来，滋润且清爽，驻留在山头的春雪淡如薄雾，那雪，给人的感觉仿佛是热的。
　　眼前忽然飞过某个夏天的影子。
　　那个夏天是多雨的，并且一下就是接连几日，绵绵不绝，天上地上都是一样的淅淅沥沥。然而，那样矢志不移的夏雨并没有减弱盛夏的闷热。野径泥泞，禾苗尽湿，河柳好像正在沐浴。河水自然是暴涨了，水流缓慢处黄流奔涌，湍急处浊浪翻腾，浪花好像是粘稠的，好像如有强烈的阳光照射就可以凝固。水面飘着草木碎屑，泛着褐黄的泡沫。
　　那个时间跟夏天相关，那是一些跟掐猪草密切关联的时日；那个地方与城市无关，只是跟掐猪草密切相关的地方；那时候的年龄，也是只能做一些诸如掐猪草之类的事情的年龄。正在扬花的麦田蒙着一层淡淡的蓝色，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些神秘的蓝色是麦苗的还是雨雾的，抑或是自己看错了——但那时真的看见麦田里蒙着一层奇怪的淡蓝色。
　　柿子树肥大的叶子，核桃树宽大的叶子，数不清的雨滴直往下落，仿佛每一滴都能够看得见的。雨滴落下来，敲打着柿子树与核桃树的叶子，噼噼啪啪地响着，很单调，单调得宁静，宁静得仿佛时间在那些叶间已经完全停止。
　　河岸，田埂，长着葱茏的艾草和菖蒲，明亮温暖的金钱花，浅绛的苗豆花，水红色的蚕豆花，在雨中淋着，仿佛玩得水淋淋的、朝着妈妈憨笑的孩子。还有肥厚而硕大的“驴耳朵”草，那些叶片又肥又大确乎如驴子的耳朵了——河边，长满青草的沙地上，的确有几只悠闲的驴子，它们的脊梁被雨水淋得熟透了，雨水顺着驴毛向下滑落。青草真是太肥美了，驴子们用厚厚的嘴唇、肥大的舌头和有力的门齿把青草卷进嘴里专心致志地咀嚼。驴子们嚼草的声音很响亮，在沙然的雨声里真是太悦耳了。看着，听着，听着，看着，时间，好像又在驴子们咀嚼青草的唇齿之间停止了。后来就觉得自己的肚子确乎有些饿了，而那时的肚饿是常有的事，并且，饥饿的感觉总是不能超越时空的，也是不能终止时间的流动的。饥饿感在潮湿中加剧，饥饿感又让时间无限延长，或者时间好像正在延长，饥饿感就在延长中加剧，并且，越是感到饥饿，时间行走得更加缓慢，时间变得更长。时间的运行速度慢到极点了，太阳不出，雨不停，仿佛时间的行走完全让步于连绵不绝的雨了。
　　转身，想往回走。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更深厚的雨雾之中，有一个水红色的身影在移动，一手打伞、提篮，一手掐猪草。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有两个活蹦乱跳的小辫儿。水红色的小褂很亮，很鲜艳，好像是半透明的，就走过去。可是，水红色的小褂好像感觉到什么了，也开始往前移动，并且很快地移动，头也不回。
　　继续靠近。
　　却不行，继续追逐的结果是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水红色的小褂仿佛在躲避，或者是在逃离。就站住不追了，突然感到自己的自卑感比正在下雨的天空还要广大，比潮湿的空气更加沉重。水红色的小褂是打着伞的，自己却在雨中淋着，跟沙地上淋着雨吃草的驴子没有什么区别。难道这就是差距吗？这就是自卑的源头吗？或者，这就是造成距离的原因吗？或者，自己的样子很可怕？很落魄？很丑陋？很猥琐？或者，是自己看错了吧，也许雨中的麦田里根本没有那么一个水红色的玲珑的身影，只是自己在雨中淋得太久了，冷了，饿了，眼睛终于把一朵水红色的蚕豆花错看成了穿着水红色小褂的人了吧……
　　都不知道，因为都不能确定。
　　就是这么一个多雨的夏天，却记不清是哪一个，但肯定是久违了。
　　
【雨伞】
　　大半年时间，平整的水泥操场上没有这样潮湿过了，也没有出现过这么多的积水了。如今，孩子们像北归的候鸟一样又在这里降落了。在他们的眼里，布满浅浅水坑的操场俨然水草丰茂的湿地。孩子们向来都很重视的晨读，今天也不被重视了，非但不重视，他们明显开始叛逆了。他们把书本塞进书包，把书包放到球台底下，开始在雨中奔跑，开始踩踏地上的积水，开始追逐、嬉戏、啸叫。而老师们，对此时此刻的生动局面，也收敛了往日严厉的苛责，任由孩子们像快乐的小狗一样尽情撒欢。弄湿了别人的鞋和裤脚，自己的鞋和裤脚也湿透了。这时候，老师们的宽容和放任就像暮春时候山上的岚气一样温暖，孩子们的顽劣就像雨后的流云一样自由而可爱。
　　——毋宁说，这又让人想起另一个情景来。时间和地点都与夏天密切相关。
　　那时候，那个夏天的长街上还没有这么多这么雅致的香樟树，而是清一色的梧桐树。梧桐树银灰色的树干表皮龟裂、斑驳。像人的手掌一样的叶子与那个夏日一样宽大、敞亮。雨，一直下着。长街上一片噼噼啪啪的雨声。天光一直那样柔和而均匀。时间，好像再一次停顿了，让人有一种回到故乡的感觉。
　　除了自己，街上的行人都打着雨伞。
　　在上一个雨天，自己的雨伞借给别人了。说来也巧，把雨伞借给别人以后，雨就一直那样下着，仿佛不会再停下来了。而自己，又是那样如醉如痴地迷恋着雨中的长街。完全可以再买一把雨伞的，却没有买，觉得借给别人的那一把雨伞才是最珍贵的，拿在手中的感觉是温暖的。
　　每天都按时到长街上来，淋着雨，缓慢地向前走，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在很晚的时候，雨未停，街上都无人了，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简陋的租住处。下雨天又凉又潮湿，自己孤单，也没有朋友来，雨天，加上孤单，这样的境遇仿佛严严实实地遮掩了生活的全部乐趣。
　　连绵夏雨并没有减弱盛夏天气的热度，所以，雨水顺着头发不停地往下流，汗水也在往外淌，总之，是行走在水淋水滴的世界里了。只要走上长街，心里却是欢畅的、愉快的，有时候还是激动不已的，心里想的是借去雨伞的人她此刻也许正在家里，也可能正打着自己的雨伞行走在城市的另一处，心里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觉仿佛淋着雨的梧桐树叶，也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着雨伞的。有时候，就会想象自己和一个人同打一把雨伞在没完没了的夏雨的长街上走着，长街两边的梧桐树叶发出的清丽的雨声仿佛婚庆的鼓乐……说起来也真的令人快慰，借伞的那天还真的同路走了一回，虽然不长，但很惬意，虽然最后依然是自己一个人回到住处，听着不绝于耳的雨声安然睡去。
　　自此以后，总是想象不出长街确切的长度和长街尽头的景色。然后，又一次又一次来到长街，淋着雨，头发、衬衣全湿了，身上，雨水和汗水一同往下流淌，心里却是热的。
　　有一天，烈日炎炎。自己一人在长街边上的梧桐树荫下疾走，就被人叫住了。不认识，但递过来一把雨伞，那把雨伞正好是自己借出去的。
　　“她人呢？”
　　“走了，回到南方去了，走得急，来不及打招呼，也来不及还你雨伞，就走了。”
　　那么，她是回到更加多雨的地方去了。
　　那么，她是不必归还雨伞的，留个纪念原也不错的。
　　很明显，伞被洗过了，图案更加清晰，还带着香气，好像艾草的香气，又像菖蒲的清爽之气，却不敢断定是不是像梧桐树叶的香气——这么久了，居然没有注意过梧桐树叶到底是什么气味儿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彼时彼地，一定是湿漉漉的。
　　那个夏天太漫长了。
　　那个夏天的雨也真多，几乎每天都在下着，而自己，几乎每天都在长街上漫步，并且尽量让自己显得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打着雨伞，雨点在梧桐树叶和伞面上敲打着，噼噼啪啪，不紧不慢，不急不缓，仿佛再也不会停下来，而时间，仿佛从此失去了长度意义也失去了运动意义。
　　后来，梧桐树叶黄了，有一些率先飘落了。还未落的，好像孤独的手掌，在秋雨里伸着，不知道该牵的下一只手在哪里。说不上那年的秋雨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总之是打着雨伞从夏天走到秋天，再从秋天走到冬天。那年的冬天竟然下过一场雨，那年的冬天，许多人竟然打了一回雨伞，自己也是免不了的。冬雨过后不久，下雪了，然后，伞和伞上面的香气都被收敛了。
　　——这个春雨之后的清晨，和那些多雨的夏天是极相似的。
　　在楼道口转身，顺便又看了一眼南山。薄薄的春雪已经融化得无影无踪，暮春时节，嫩芽初上的山林翠色自然显现无余。又浓又白的水汽在袅袅升腾，宛如连绵夏雨时候酷热又潮湿的一些情景。
　　这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春雨。雨季到了，那么，该拿出收藏很久的雨伞了。不过，关于伞和借伞的故事，以及，关于雨中无伞和水红色小褂打着雨伞的故事，早就重新起头了，这个雨后的清晨就在眼前，并且，自己已经在氤氲、湿润的快乐中行走过了或者正行走着，无论如何，自己应该像碰到快乐就天真烂漫的孩子们那样神气十足、活灵活现吧。
　　2013-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