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爹曾是个粮农

　　　　　　　　　　　　爹曾是个粮农
　　　　　　　　　　　　　　文/段成仁 　　前几天，我趁单位放假回了趟老家。吃晚饭时，爹拎出一个土罐，跟我和大哥说，这一罐，我藏了五年多了，咱父子仨喝上一盅吧。我和大哥对望了一下，默默地接过爹手里盛着微微泛黄的酒的酒杯。 　　多年来，爹和家里人的交流，多数是在无声的情况下完成的。特别是妈，她读得懂爹嘴里寥寥数语后面所有的意思，长大后，我和哥哥似乎也承载了这方面的灵气，我猜得到，爹心里滚动着一些抑制不住的想法了。晚饭后，爹突然说，要是你妹回来就好了。我说，她们不放假，她听我说要回来，急得要哭，但没办法。我知道，爹在今晚极想看见一种情景，他想看见我们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桌前，然后他用带着微醉的眼睛看着我们。毕竟，这一天，爹已经等了好多年了啊！ 　　爹喝到第二盅的时候，他那略显浑浊的眼睛开始放光了，他清了清略带沙哑的嗓子，对我说，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吧，老树沟那块地终于定下来了，林权证上，四至（地的范围）都勾划得清清楚楚呢！从……到……哦，我终于明白爹要我和大哥跟他喝一盅的缘由了。爹年轻时，曾在村委会当过一阵子护林员，栽树、嫁接、护林的技术在全村数一数二，自然，在我家的田边，地头，沟畔，他像延安人民“种十边”一样，见缝插针，只要能栽两棵树的地，爹决不只栽一棵。从我能记事起，房前屋后，地边沟畔，都长满了爹栽的各种各样的果树，只是，那些果树并没有成行，结出来的果子还不能喂饱嘴馋的孩子们肚子里的馋虫，但是爹还是一个劲儿地栽。今天，我甚至怀疑爹那时是得了神仙指点，那几年的核桃价格还不怎么好，别人都还在为能多打几斤核桃油而争夺铁核桃树的时候，爹就开始有意识地培养泡核桃了。 　　老树沟紧挨着我家的自留山，在我读小学时，爹就开始在老树沟栽核桃树了。由于管理不善，老树沟的核桃树长势并不怎么好。爹对老树沟的核桃就像是看着碗里的一块鸡肋，吃着无肉，扔了可惜，爹想多投点肥力在核桃上，又怕耽搁了庄稼。当时，正值我和大哥花钱的时候，八九年，大哥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初中，第二年，我也考上了初中。当时，我只知道揣着钱，背着生活用品往返于上学的路上，懂事的大哥却发现爹皱眉头的时候更多了，家里同时供两个孩子上学太吃力了。有一个星期天，在上学的路上，大哥告诉我说，他不读了，当时我劝大哥的话都忘记了，只记得他把我送到学校，第二天清早，他就回家了，这一回去，就再也没踏进过学校的大门。大哥回家后的一段时间里，用他那稚嫩的臂膀跟着爹打理老树沟的核桃。后来，村委会让村民们发展烤烟，这一栽就是五年，只是峡谷里土地贫瘠，雨水较多，烤烟不景气，烤烟没烤成，老树沟的核桃也给荒芜了。九三年，我考上了高中，爹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但爹咬紧了牙，一直让我读完了高中，高中毕业，我又考上了当地的一所师范学校。爹的笑容没有在脸上停留多久，头发却在一夜之间白了许多，当即决定去江边借一块地来种，因为江边气候炎热，庄稼早熟，且产量不错。决定以后，爹成了江边众多的守玉米老倌儿中的一个。九九年，妹妹考上了高中，村里人都劝爹别供了，说他这样一个种田扒粪的想些什么呢，供儿子就行了，爹只说，都是自己的骨肉，供！零二年，妹妹又考上了大学，爹狠下心来说，就剩四年了，四年后，让她还我吧！在刚过去的零六年七月，妹妹终于学完回来，并找到了工作，爹终于能把埋在土里的头抬起来透透气了。为了我和妹妹，爹什么都不顾了，他用从老祖辈那里承传下来的韧性硬是从土里把我和妹妹的前途给刨出来了。 　　当急速攀升的泡核桃价格让所有的村里人回过神来的时候，爹以前栽的那些核桃树却在不知不觉中就把自己养得壮壮的了。过去那碗口粗细的主干，现在已经有水桶粗了，密密麻麻的枝杈集在一起。在冬天，河谷、荒地的上空像覆盖着灰色的云；在夏天，那些河谷、荒地又完全被绿色簇拥着。村民也学着爹，把自家的自留地、常耕地都种上核桃树，他们那聪明的头脑早就算清算透了，他们早就不想吃玉米疙瘩饭了，一年的核桃卖下来，够买三四年吃的米了；想杀年猪，随意地到市场上去挑上好的品种，顺便拖几千斤玉米回来喂年猪，他们早就不满那贫瘠的土地只能种出来的那点干瘦的玉米了。去年我回家，爹有几次跟我说起我小时候跟他栽核桃树的事，他脸上现出来一种心有余悸的表情，说，要是前几年我们父子仨没有栽下那些核桃树，今天才来栽，那是来不及啦。说罢，那自豪之情就随着他嘴边那旱烟圈袅袅升起。只是最近村里头风传老树沟的那片核桃树在这次林改中要被划出去，爹一直寝食难安。
直到前几天我回家，爹才从村委会那里领到了林权证，爹那悬着的心才落到地上，甚至把他藏了五年多的老窖都搬出来了。 　　回家的第二天，我跑到老树沟，看见整个山洼都被一层厚厚的灰云覆盖着，山谷里还流动着一股核桃树特有的气味，那些核桃树下落了一层厚厚的核桃树叶，被收割的镰刀遗忘的几株红杆甜荞麦，正把她那黑褐色的荞麦籽摇得丁当乱响，我顺手捋下一把，丢进嘴里一嚼，甜香满口。我想，再过几年，这些核桃树长大了，恐怕再不能吃到这荞麦了。当然，我大哥再也不会因为没能读书而后悔，他已经是村里科学培植核桃的能手了，只是，大哥和爹，这辈子恐怕再也做不成粮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