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虚若尘烟
2022-01-05抒情散文陈元武
虚若尘烟 □陈元武从这条道出行,感觉像走进了一条幽深的巷陌,那些古旧的东西不时闪现出来,如同那些郁然的苔藓一样,斑驳于墙砖之上,它一层层地遮盖去了旧的尘埃,繁世之花一样,总是有新的东西凸现在表面,摇曳夺目。这是一条古驿道,……
虚若尘烟 □陈元武
从这条道出行,感觉像走进了一条幽深的巷陌,那些古旧的东西不时闪现出来,如同那些郁然的苔藓一样,斑驳于墙砖之上,它一层层地遮盖去了旧的尘埃,繁世之花一样,总是有新的东西凸现在表面,摇曳夺目。这是一条古驿道,前面就是头亭,从莆田城出辰门往东,约一里地,到头亭,再走一里地是二亭,如此走得十里,就算是送别的尽头了,再往东北,就是涵江白塘、江口……福州,就算是到了官家地界。这里蜇伏着一个村庄,紧依着莆田城关,一条护城河将它隔绝开来。茂密的荔枝林仿佛执意要掩藏起它的一些秘密或细节,浓密的绿荫底下,房屋安闲地躺着,沐着阴凉的风,听一树簌簌风声和雨声。荔枝林外,古道斜阳,茫茫的田陌之上,白云悠悠,远方的山,像在画中一般,蒙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障,萧萧风吟,细白色的尘沙滚滚而过,远处的村庄若隐若现中。在壶公山下,木兰溪的一个拐弯处,一片碧绿的菜地的深处,是我的外婆家。外婆家离我家有好几十里地,同处在木兰溪的冲积平原之上,却被它一分为二,我家在北洋,她家在南洋(洋,方言:平原之地)。我家是祖上的老宅,而且陈家三世单传,老宅是陈姓的祠堂,后来分给了我家,清代的建筑,里外黑乎乎的,烟薰火燎的,除了前厅还像样点,左右厢房和耳房都破得一塌湖涂,墙是苇编加稻草、泥巴糊的,窗棂是镂花的,左右不同,虽然让老鼠咬得面目全非,可一板一眼地按旧式祖制而设,旁边是鱼鳞格或方形格,中间是一个篆体的“万寿”字样,还有斗拱、歇山式屋架、马头墙……它就像神位案下的一只旧书箧一样,装下的是一些陈旧的往事,有纸的或无纸的,有字或无字。风吹过屋顶的时候,总会吹下一些积尘,纷纷扬扬,屋顶设着一眼玻璃天窗,原来的阁楼上的西墙有一眼圆气窗,设活动百页,可开可闭。从屋里往上望,黑乎乎的一片,屋里的光线太暗了,只有那方天窗是明亮的,明得晃眼,白花花的阳光直落进来,从屋顶到地上照出一条光柱,地上一块朦胧的方形光斑,从西墙顶一直往东移,直到日头西下。那条光柱里有许多浮尘在飘动着,阳光清晰地照出细微的尘埃来,它们纷纭地扰动着,循环往来,时光就一点点在它们的飘浮中消逝了。我想省略许多琐屑的日常事件,日子冗长得几乎无法用文字容纳它。我想,有些浪波总会突出细波粼粼的水面,那就是记忆中容易留下的关节,或者称之为链条。有一些事忘却了,一些事却不能忘却。我喜欢屋檐下的那窝燕子,寻常而温馨的燕子生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折射。它们呵护着自己的儿女们,整天忙得不亦乐乎,飞到数里外的田野上寻觅它的食物,它们的快乐很简单,它们飞翔着,像舞蹈家一样吸引着我的目光。绿意盎然的田野里,隐藏着许多奥秘,在波浪似的稻秧的底下,也隐藏着我们同样简单的快乐。
从我家到外婆家去,有两种方式可供选择:一是步行,坐渡船过木兰溪再沿着菜畦和荔枝林一直走,那是一条河,算是木兰溪的支流;另一个选择是坐船,就是装货拉土或化肥的木船或者水泥船,宽底钝首,两支桨在船后头,像翅膀一样,左右开弓,划拉开水面,船贴着水皮往前滑,拉货时,吃水深,划桨就费力,桨往水的深处挖去,撩起来水花四溅。我和母亲通常是走着去,坐船回来,来回得一天的光景。那条道就旁着那条河,荔枝树荫着道,夹着河面。我们经过镇海村、南门村、沟头、然后从陂头坐渡船过溪,再走几里地,就到了外婆家。外公是个乡绅,做过民国的保长,成份不好,外婆是个小脚女人,头发雪白,她经常呆在屋子里没有见阳光,皮肤白得有点透明,青筋暴突,清晰可数。我那时不敢靠近她,感觉她的模样怪吓人的,眼窝子深凹进去,眼光碜人地盯着别人,她喜欢摸我的脸并捏我的屁股、大腿,我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她揽入怀中。外公家的房子大,但被土改分给了左邻右舍,剩下的只够自己一家住,我舅舅脸长得黑,经常光着膀子挑着两只铅皮桶到菜地浇菜,那桶有只提耳,一只长喷淋嘴,在家里,装满了热水,吊在楼横梁上,做成简易的喷淋浴桶,倒也十分舒服。舅舅不善言语,舅母则伶牙利齿的,外向而热情,每次去,她总是抱住我不放,在我的脸上亲个没完,弄得我一脸口水。舅母长得水灵,头上总爱扎朵小花,我还是喜欢舅母,宁愿让她胡乱亲着我的脸和屁蛋蛋。舅母生了几个女儿,比我大,我叫她们表姐,她们见我成了家中的明珠,有些嫉妒地欺侮我,让一只大白鹅追着啄我,那种情形是惊心动魄的,我从此十分畏惧鹅,从小在心里烙下了恐怖的阴影。外婆家的地板铺着六方形的地砖,猩红色,而且舅母天天擦拭得光亮亮的,不见一些尘埃。外婆家是两层的“四间厢”外墙上也贴着红红的墙砖,楼上是卧房,楼下是正厅和厨房、客厅、外公、外婆以及小孩子们的卧室。楼梯和楼板是杉木板做的,走上走下,脚步踏得楼板笃笃作响,从楼上的骑廊上可以望得很远:菜地、荔枝林和甘蔗田、木兰溪……村庄鳞次栉比。这里更近壶公山了,山就在眼前,巍乎高哉!山上的松树亭亭然,稀疏的松树遮掩了满山突兀的岩石。那是坚硬的部位,像舅舅的肘弯或膝盖头一样。外公的命运直接影响着整个家族的前途,那时,他已经年届古稀,依然是管制对象,属“五类分子”。
外公沉默寡言,佝偻着背,整天坐在家里的那条石凳上,想着心事,抽着水烟,烟叶是托亲戚从华亭带来的,在水里浸泡两天,然后扎成条,用刨刀刨成丝,再晒干,烟筒是白铜的,一条银晃晃的链子拴着锅嘴。外公拿着烟筒的时候,就多了些话,他咕噜噜地抽一会儿水烟,然后是一阵长长的剧烈咳嗽,喘不过气来,然后就冲了一壶酽茶,自个儿对着壶嘴吸着茶,咳嗽也就消了,胸脯依然起伏着,气促心闷,他的汗黄豆般地淌了下来。母亲劝他别抽了,他摇了摇头,不吭声,只是长长地叹息。外公身材高大,骨架粗实,像个北方汉子。我好奇他抽水烟的样子,想靠近又怕他拿烟喷我,他的胡子好扎人,总之,我只乐意舅妈一个人亲我。外公家有一些绣像小人书,我就爱不释手,但他不让我带回家看,有一本是《水浒传》,里边一个曲发虬髯突肚腰圆的胖和尚手里端着把锨子(禅杖)还有一个模样俊俏的打虎武松。外婆是疼我的,她吩咐母亲将她的银镯子带回家,给我打副银锁。那时候,街上还没有打银铺,五金店里的人也不知道咋弄这玩意儿,于是就留着,一留就是二十多年,至今还在箱底里包着。外公是74年秋去世的,身上烂得厉害,那时也没有抗生素类药物,伤口流脓水,后来还长出蠕动的蛆,外公死的第二天,母亲赶回去奔丧,我没有去。是二姨来报的凶信,母亲哭了一宿,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外公死前要求着清式殓衣入棺,那衣服深蓝色,对襟铜钮扣,像马褂一样,里头是一件灰长袍。外公下葬的第二年,外婆也走了,那回我去了,我内心充满恐惧,不敢靠近,远远地躲在舅妈身后,大人们一身麻皮丧服,给我的头上也带了一个麻绳箍,绕着白布条,这是给外孙戴的孝帽。母亲哭得很伤心,我是被他们的哭声吓哭的,哭声一片的时候,舅舅没有哭。屋里火光闪烁,烟雾缭绕。地上飘着冥纸的灰烬,凌乱的脚印和泪渍将红色锃亮的地砖弄得面目全非。屋里屋外一时苍老了,天空中布满了铅灰色的云团,木兰溪方向吹来的风中挟裹着细细的尘沙,扑在脸上有一种麻痒痒的感觉。
从此,我很少再去外婆家走亲戚,舅舅死于胃癌,82年的秋天死了,死前骨瘦如柴,滴水难进。舅母头发也花白了,腰也粗了脸也皱了,我几乎认不出她来。舅舅性格暴躁,生前经常因为生活琐事和舅妈吵架,喝乐果(一种农药),一定是中毒的结果。不久,舅母让家里的牛牯顶坏了一条腿,再也无法出门下地,只好呆在家里,和当年的外婆一个模样。85年我考上大学时,去舅妈家报喜。碰到大表哥,苍老得像个中年人,脸和胳膊晒得近乎褐色,比古铜还重。表哥和舅舅一样木讷少言,整天只是下地浇菜除草,再把菜挑到城里去卖,。表嫂长得和当年的舅妈一样水灵,脸红得像杏腮,还有一个笑涡子,牙齿白得像贝母。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大表哥越来越像当年的舅舅,表嫂说我像我母亲,嘴脸还有鼻子特别像。舅妈的头发半白了,而且白的地方像雪一样,还有她的脸,瘦而清,皮肤白得有点透明。当年的红地砖多半已经残破了,裂纹四布,渍着一层黑乎乎的油污和尘垢。我的到来让舅妈全家高兴得不行,特别是听说我考上名牌大学了。舅妈说,就是二妹(我母亲)最聪明,把聪明带给你了!那天我吃了一碗肉,半肥半瘦的,大表哥特地到几里外的镇上割回来的,一家吃得十分高兴,舅妈指着大表哥的孩子说,你们怎么样啊,要像表叔一样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城市,吃公家饭多好啊。我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到过舅妈家了,舅妈97年去世的,而此时,我母亲和祖母都已经过世了,母亲也是死于胃癌,死前一段时间滴水难进,靠挂瓶维持生命,母亲死前骨瘦如柴,一头白发如雪,我祖母82年摔了一跤,残了,一直只能在屋里或坐或躺。时光在那一段缺失了,而我在外求学和工作至今,很少回家。母亲的去世让我震惊和哀恸不已,特别是她的病和舅舅一模一样,更让我心惊,98年,我四姨也死于该病。
旧屋在岁月的流水里一点点销蚀了,红红的砖瓦风化了,沾着岁月的积尘,青苔的印迹层层叠叠。岁月也漂白了头发,漂白了记忆。我偶尔回家去一趟,看到的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老屋了,最近一次回去,看到的是院子里到处乱爬着的植物藤蔓、杂草和满地流淌的生活污水,那丛黄栀子是95年祖母去世时从山上挖回来的,如今长得像一棵树了。不断修剪,才让它的高度维持不变。邻居的孩子一转眼也都长得让我不认识了,结婚了几个,嫁出去几个。我邻居的小孩带着他们的孩子来我家,“快叫叔公!”我成了公字辈的人了。那口石碓子被土埋了半截,只露出脚踝高的上半截,小孩子一不小心,一个屁股墩就坐进碓臼里,咯咯咯地乐呢。那块青条石,我们小时玩的骑石马就在它上边,现在断成几截,垫在了邻居家的门口做台阶。我每每地想起那些已经淡漠了的往事,如今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吃雀巢、力多精、亨氏,大一点就是麦当劳、肯德鸡、可乐、雪碧、卡通片、蜡笔小新、奥托曼……一口一个“嘢――!”老屋沾满了尘埃,当我给它打扫尘埃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儿时玩过的一把木枪,虽然让老鼠咬掉了枪管和枪把子,积尘将它湮没在阁楼的角落。我把它取了下来,抖去积尘,掸去灰土,发现木质已经朽了,里头有蛀虫的迹象,那灰尘纷纷扬扬地弥漫起来,我拿它瞄了瞄,旁边称我叔公的小孩子们咯咯咯地乐了:“什么破枪啊,这么难看的枪!瞧我们的,可以打子弹!啪……”。我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是高兴呢还是失落。我攥着那把破木枪,感觉它沉甸甸的,不仅仅有它自身的份量,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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