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温度计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59 编辑 <br /><br />温度计
　　计划是蓄谋已久的，却实施在闪念之间。九月某日的下午，我在交通旅行社拿到了从一座城市抵达另一座城市的通行证------车票。很长时间了，就想让自己走失一次，借此漏掉一些属于内心里积攒的东西。也许获得的并非需要，不过是一场精神放逐。
　　在个人计算机D盘上，保存了一张特殊图片，二度空间的沙丘，立体，半弧形状，单色调，给人一种难以抵抗的压抑感。似乎这片地域拒绝生命运动，只有风沙扬起的阵阵烟尘。然而奇迹总在绝境中发生，一只蜥蜴,看上去巨大的蜥蜴,尾巴僵硬,鳞片反射正午时分刺眼的阳光。它高高地昂起头颅，挺直上身，默默凝视远方大漠。其实，它能见到的，除了沙丘仍是沙丘。但它至始至终守在那里的理由，是梦想一丛胡杨的绿荫和一条清澈的河流。
　　不弃的艰辛贯彻了它的一生。
　　每次，都有流泪的感觉，认定自己和那只蜥蜴出自同一单体细胞。
　　总是觉得，内心里有些什么，它们的重量超过负荷极限。像方程式赛车，为了速度和目标，拼命加档，里程表指针飞快向右旋，发动机变异尖叫，轮胎磨擦地面腾起热浪。一切迹象表明到了承受极限。
　　然而调整方法却存在理性与非理性之分，它所起到的作用截然不同。比方说上车前坐在西餐厅靠窗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边吃蔬菜沙拉，边翻看那张打印了起始地点的长方形车票，脑子里怎么也扯不出一根丝，混沌，茫然，困惑，问不清自己目的和打算。呆呆地观楼下风景，自我分裂。
　　夜，城市的夜，城市的初夜，秋冷过早袭击了它。灯光有些发白，行人和车辆在楼群的投影中穿梭。风中的街树打哆嗦，隔着玻璃窗，我似乎听到它的咳唆声。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越冷，越要褪掉御寒的外套，光溜溜地瑟缩在穹宇之下。如一个人，越渴望关照，爱护离她越远。孤单成了箍在身上的一层铠甲，越挣越紧。
　　在离开西餐厅的半小时之前，意外地看到一个熟人。大概是前年吧，03年左右，她是我的房客，租住了我整整一年的房子。我看到她时，她也正朝我这边瞄。
　　但她没有跟我招呼，直到我起身离坐。
　　21点25分，火车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这一夜我没怎么睡，连浅睡也不是，确切说是迷糊。在这种状态下，我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房客，忘记了一些曾经的事情过程。因为，天亮之后，我将面对的，是另外一种陌生。
　　陌生通常会带给我们新奇，暗含希望和追求。同时它也是莫名的恐惧，战战惊惊。
　　换票，出站台，东张西望。在广场右侧，见到约定好的人。搁在原先，我会打上“朋友”这个温馨的名词，而不是毫无半点感情色彩的通称“人”。但是现在，请原谅，我不想挥霍这个词了。就像我从不随便挥霍“美丽”这个词一样。
　　倒两次地铁，步行去旅馆。走在来过五次的城市街头，一瞬间，仅仅一瞬间，我突然就烦躁了。我说我不喜欢立交桥，不喜欢车。它们和蚂蚁一样多，可比蚂蚁讨厌多了，嘶嘶啦啦吵个没完，碰你的脑袋，磕你的脸。这让我受不了，迫切地想念生活的小县城，想念明朗的天空和画笔抹涂似的白云，灌木丛下的蓝菊花，此时妖妖盛开，淡黄的蕊，细长的水平放射性铺展的花瓣。还有那些树，蒙古栎，紫槐，白桦，五角枫……我猛然清醒了，如遭棒喝。意识到我即将吞下一颗黑色果实，可能它得给我造成永久性肠道梗堵，一反刍就产生呕吐感。
　　“我无法远避那个指甲大的地方了。这么多年来，我居然习惯性依赖上它。尽管我厌腻它浑身脂粉气。”
　　我嘟嘟囔囔地念叨，以掩饰内心深处的悸动。
　　一整日缩在三环路“五棵松”旅馆，多半时候做听众，听一个人说他的前身后世。说扎龙湿地的故乡，说创业和个人生活兴衰。我这个人具有反向思维，这让我有意无意失去很多，不知道这怪癖好不好。我常常钻牛角尖似的发出疑问，进而在心里对人家疏离防范。甚至情绪上来当面诘问。我在他不倦的表述中渐渐嗅出奸诈，邪恶，狡猾的味道。开始是隐约的，一缕一缕的，随着时间延长，慢慢浓烈扑鼻，呛的我要窒息。这感觉让我很不适应，后背发凉，不寒而栗。也许他如此不加掩饰是为了向我表白他的诚恳，但他忽略了恰好是这种表白使我窥视到他藏匿极深的人性卑劣。说实话，我开始排斥他，鄙视他。我感到害怕和惶恐，仿佛坐我对面的是个从潘多拉的匣子里跑出来的魔鬼，不再是我想象中全身散发着文化气息的商人。
　　失望就像冰块一样在心里漂浮，我脑中一片虚幻，不知接下去的场面如何应付。我说，我十分想家，想秋风中摇曳的紫色白色花朵，破烂的土草房和潮湿的宿舍。那是我工作了近十年的小镇子，一直想摆脱使我垂头丧气的环境，可05年数次出门远行的结果是：城市犹如地球躯体上凸出的囊肿，包裹着太多的污垢。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融入的兴趣。他是个聪明人，我的思想变化自然心知肚明，但他佯装不知，继续他的语言诱惑。而我昏昏欲睡。他那些煽动性的言词，在我耳边溜掉，一点儿也没剩。估计有那么一会儿，我是真的睡着了。他的嘴唇像两条蠕动的虫子，模糊起来。
　　城市夜晚暧昧，人暧昧，情感也跟着暧昧。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示意，内容直接了当。那是我一天中的第二个瞬间，我为自己说的那句话震惊。现在我多么爱自己，珍惜自己。原谅自己异乎常人的癫狂。然后城市的夜晚就尴尬了，揣着难以捉摸的心事，神情中透出一种冷漠，不甘，和不变发作的恼怒。我明显觉察出它的沁凉，我想这肯定是城市对我的报复，因为我态度的决绝。
　　见多识广的城市，显得卑琐，愤懑。利己主义的难以满足，揭露了它的本性。像一张暴晒于阳光下的羊皮，上面爬满虱子和跳蚤。
　　我没料到，城市的深夜其实和乡村一样低温，我不得不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暖和我发抖的身子。奇怪的是，患神经衰弱的我那一夜睡得很沉，没有恶梦，没有严重的腰疼折磨。就跟在回程中的那夜一样，无梦无思。
　　现在我坐在计算机屏幕前，细细回想这两天的经历。昨天收到几个朋友的消息，大意是，你去哪儿了，我们都在挂念你。我很平静，告诉他们出去走走，完整的回来了，没丢什么没少什么也没收获什么。但是有两天，它从我的生命日历中失踪了。我的生命册页中，有两个日期的断档。如此而已。
　　风从窗口吹进来，绿条纹叶子的吊兰微微颤抖。它栽在蓝花陶瓷盆里，雅致朴素。石墙外，稻田成熟的黄，四野静寂。秋天一如既往的来临，我们的身体是温度计，领受这凡世的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