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个游子的码头情结
2022-01-05抒情散文李幼谦
再也没有比码头更能沉淀历史的了,不论是国家的还是家族的。我们家两代人都与码头有解不开的情结,可以说家庭及个人的命运都与码头密切相关。四十年代末,我的姑母从山乡的小码头进入小城市的码头求学,在进步师生的帮助下提高了觉悟,毅然登报与抽鸦片烟的未……
再也没有比码头更能沉淀历史的了,不论是国家的还是家族的。
我们家两代人都与码头有解不开的情结,可以说家庭及个人的命运都与码头密切相关。
四十年代末,我的姑母从山乡的小码头进入小城市的码头求学,在进步师生的帮助下提高了觉悟,毅然登报与抽鸦片烟的未婚夫解除婚约,到南京的大码头参加了革命。而爷爷因为女儿的背叛又追赶不上,气死在码头的石阶上。
父亲本来已经走出家乡的小码头,却因思乡情浓又离开芜湖码头回乡了。在那闭塞的小码头,极左风盛行一时,后来被戴上“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惨死在宣传部革命大批判的学习班里。
母系家族是河南信阳人,那里并不靠着江河码头,所以他们纷纷离乡背井。大舅到了云南,在一次抗洪抢险中,被那个县城码头下的江水冲得无影无踪。
二舅在芜湖幸运得多,从码头边自来水厂的省劳模到另一个城市的日报副总编,尽管见过很多世面,但远远不如我小舅跑的码头多。
新世纪的第二年,小舅回来了。一个游历了世界各大码头的轮机长,却没能从祖国的码头踏上故土——因为海峡两岸没有通航,就是坐飞机,也得从香港中转。
在南京禄口机场,那班飞机上所有的乘客人都出大厅了,我们还等待了几分钟,才见到由人搀扶着的老人颤抖四肢走出来,这就是我们盼了几十年的小舅吗?
离别五十三年,当他们兄弟姐妹相拥而泣时,白发苍苍的脑袋攒在一起触目惊心,让我想到他们的冰雪人生不寒而栗,却站立一旁欲哭无泪:他们姐弟分别半个多世纪固然悲痛,而我们背上“海外关系”多年,受尽了政治歧视,不是更无辜吗?
而今,他终于回家了,不去观看锦绣江南的风光,却非要找当年他离开亲人时的码头。
他还记得,那时他姐姐家在太古码头边,住在面向长江的一幢小红二楼上,哥哥工作的自来水厂也在长江码头边。
他还记得,临走的那天,轮船停靠在英国太古公司建造的栈桥式码头上,他一步一回头,上了船他又跑下来,再把姐姐的孩子亲了亲,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哥哥:“海军学校要发衣服的……”
谁也没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从此告别故土,踏上四处飘泊的孤旅达半个多世纪,他的远洋海轮到过日本、美国、德国、英国、法国……世界各大码头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一次船行大西洋坏了,驶入美国费城要修理一个月,闲来无事,他到一个加油站帮忙,老板夫妻见他聪明能干,再三要收留他当义子,说他们没有儿女,将来的家产就是他的,费城是美国的第五大城市,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想来的大港口……我的小舅却坚决地说:再好的码头都不是自己的家,我的家在中国。
可是,他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回国,当他在横滨横遭车祸后,叶落归根的愿望也不能实现,只有到台湾高雄栖身。
五十多年后,他已经儿孙满堂,终于能够回大陆来与亲人团聚。他坚持要找他当年离开亲人的太古码头,而现在的码头却按照号码排列的,本地人也说不清具体位置了。
物非人也非,母亲说,她当年在太古码头送她小弟弟时,手上抱的就是我,那时,上船的小舅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少年,而现在……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因为眼前她的小弟弟因帕金森病折磨,年过花甲就颤颤巍巍地要人掺扶着走路,而他年长好几岁的哥哥姐姐都还是挺着腰板,昂首阔步的。
游子回乡,祭祖是重要的议程。可他们远离家乡,父母双亡,又到哪里去祭奠?当母亲带我回父亲老家后,我的外祖父母奔投我的二舅家来了,就住在青弋江与长江汇合处,那条名为泗关街的地方,就是当年当年李鸿章开设米市码头的海关所在地。石库门老屋两间偏房里挤着祖孙三代人,年年洪水泛滥成灾,漫过码头的江堤进入家中,全家人就泡在水中度日月,于是,外祖父母都死在芜湖洪水季节的码头边。开始是埋葬在远古干将铸剑的神山上,文革里翻山平坟,他们的尸骨无处可迁,弟弟与表弟们只有将其装入麻袋,沉进冰冷的江水中。
小舅来祭奠父母,半个家族的人带领着他到了码头上。这里是汽车轮渡与火车轮渡之间的江岸,由于长江大桥通车,往日的繁忙都沉寂了。大家上了一条废弃的囤船,摆上供品,撮米插香,母亲对着滚滚长江高呼:“爸爸,妈妈呀,你们最疼爱的小儿子来看望你们了……”小舅长跪不起,低声喃语:“父亲,母亲,儿子不孝,回来迟了,回来迟了……”说着说着,哭得瘫倒在甲板上。
江水无语,呜咽不息,烧化的暝币如黑色的蝴蝶绕着大家飞舞,蔚为奇观,终于让他抬起头来,惨然一笑:“父母亲来了?你们看儿子来了啊……”
尽管小舅还要回到那孤岛上去,但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芜湖将永远是他心灵的归宿地,芜湖码头也将永远是他心灵栖息的巢窠了。
在他临走的前一天,我疏通了港务局办公室想去看外贸码头,办公室主任听说是一个海外游子归来,特地派了一辆崭新的面包车可以容纳一行家属。
我们从芜湖长江大桥上驱车来回后,又长驱直入朱家桥外贸码头。我知道,这与他现在居住的世界级的大码头高雄来比,规模小多了,可码头是放飞风筝的那只拽线的手,飞得再远的游子都能拉回来。
站在码头上,脚下是滚滚长江水流向天际,头上是一字排开的龙门吊耸入云霄,身后是让天堑变通途的长江大桥,小舅摆开扶着他的妻子,竭力让拘偻的身子挺直了, 与故土及亲人共同合影。
站在万里长江最后一个深水港,听江水拍打着钢铁江岸发出的轰鸣,感受着家庭的变化与世道的变迁,码头突然化着歌曲的意象,是杨宏基雄浑的声音:“……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往事如烟,我们只能笑谈。但是,解读码头,就是解读国家的历史,就是解读地方的历史,就是解家族的历史。码头的见证,就是无数个人命运的见证,就是千万家族的见证,就是一个国家的见证。我相信,有了大码头,才会有大空间、大视野、大通途!
国家如此,城市如此,家庭如此,个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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