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迷糊

　　　　　　　　　　　　　　　　　迷　糊
　　　　　　　　　　　　　　　　　张生全
　　跨出家门，我才发现自己还是迷糊着。我原以为睡一觉起来就会好一些的，哪知道睡觉也不管用。我摸摸身后的书包，确信自己离开家门，是要去上学，可怎样去学校呢？这成了一个问题。我的眼前有很多条泥泞的小路，它们是如此的相似，窄小，陡峭，弯曲，不平，上面酱满厚厚的泥污。就像是一大把纠结盘绕的丝绳，一头放在我脚下，另一头连着学校。我该攥住哪一根线头出发，在哪些地方转弯，倒直，回旋，最后才能穿过山路的迷宫到达学校呢？ 　　我这样迷糊的状态已经是很多天了。常常张了嘴说话，刚开一个头，后面就不知该跟什么了。如同在打锣的时候，敲下第一声，便给一只手把锣面抓住。这手是一把刀，生生把余音给切了断去。不出声的时候，思维也不能清晰，一阵一阵地眩晕，眼冒金星，呕气欲吐。原本家人是不知道我迷糊的，家人都很忙，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在乎我。那一天母亲突然间望我一眼（我不知道母亲有多久没这样望过我了），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拿粗糙的大手摸我的额头，然后又摸她自己的额头。她的表情显示出她的疑惑，很显然，我并不发烧。但是母亲仍然很不放心地对我说，放学后去医院看看吧，别耽误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仅仅是点点头而已，我是不会去医院的。漫说我没有病，我就真有病了，也不喜欢上医院。我不习惯医院里那种酒精和来苏水的气味，我不习惯医生身上衣服那白得像堵墙一样的感觉，我更不喜欢医生让我张开嘴说“啊”，把一样僵冷的异物插到我柔软的腋下，或者把一只手放在我头上，像车螺丝一样转我那可怜的小脑袋。可是粗心的母亲竟然就相信了我的话。她整天太忙，也或许她只是随口说说，她并不一定真要我去医院的。
　　现在我站在村东头的那颗老桤木树下，我的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起得很早，每天为了赶上课的时间，我几乎是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弥漫在村子里的黑瞳瞳的夜的暗影，在我的头上晃来晃去，久久不肯离去。一种叫“鬼灯哥”的鸟儿点着两盏绿油油的“鬼灯”，从一棵树无声无息地滑到另一棵树上。突然降临的是它那粗砺的像撕破了嗓子一样的枭叫声。 　　早上的这些恐怖事物我其实是不怕的。因为我知道它们只是幻影，迟早是要消失的。随着太阳的升起，它们会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地蒸发掉。我现在苦恼的是我迷糊了，找不到上学的路了，我的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的人都还在梦中，有谁来给我指出一条明白的路线？当我从那些昏暗暧昧的窗下走过的时候，我似乎还听到那含混肥胖的鼾声。我是第一个出发的人，除了我，再没有人影，也没有像我一样读书的孩子的身影，他们此刻正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摊着身子。他们睡眠的姿势让人怀想。 　　蚂蚁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这是一条蚂蚁的队伍，它们嘴里衔着食物，一个挨一个弯弯曲曲地向前走着，一直到了看不见的远方。我知道，这是蚂蚁在搬家。小的时候，蚂蚁搬家是我经常看到的，晴天的时候，它们会搬到矮一些的地方去纳凉；遇上下雨，他们又会搬到高一些的地方去抗涝。那时候我是有一些调皮的，我经常用一根竹棍随心所欲地改变蚂蚁既定的方向，给它们最终的抵达增加一些难度；或者冲它们来一泡尿，在干旱的天气里制造雷阵雨的险情。有一次我甚至跟着他们的路线一直往下走，我要做一个有趣的实验，我要知道他们最终要到哪里去。谁知最后阴差阳错就到学堂了。那时候学堂的老师一下子就用他宽阔的大手捉住我，把我摁在教室里的一个小凳子上。他的手太大，太有力，从此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学校，也再没看过蚂蚁的搬家和行走了！ 　　我忽然生出一样奇怪的念想，如果顺了蚂蚁的路线，会不会再一次到达学校呢？说不定这是万能的上帝派蚂蚁来帮我解困也未可知。记得以前曾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路经一条小河的时候，他发现有只蚂蚁掉进河里去了。那蚂蚁大半个身子沉到了水下，只剩两只小脚还在水面奋力地划着。书生很同情那蚂蚁，就扔了一张叶片给它。后来书生在考场上做题的时候，为一个字苦思冥想出不来，眼看要交卷了，书生急得没法。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队蚂蚁，它们爬到他的卷子上，一个挨着一个，摆出了那个字。放榜的时候，这书生居然因为蚂蚁的帮助，高中了状元。我越想越兴奋，我就真跟着蚂蚁走起来了。 　　但是这一次却错了，蚂蚁最终把我带向了一片竹林。这是一片生气勃勃的竹林，有鸟声，珠玉般的，有浓荫，果汁般的，有阳光，金粉般的，但是这些显然与我的目的没有关系，甚至还可以说，越是生气勃勃的地方，越不可能是我前行的路线，也就越不可能带我到达学校。这就相当于我在做几何题的时候，我不能凭天马行空的想象，我必须要有理论根据。这种根据就是前人总结出来，并经过千百年来检验正确的公理、定理以及各种推论。 　　当我再一次回到路上的时候，我不禁笑了，跟着蚂蚁的路线抵达学校，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蚂蚁那么小，它们走得那么慢，它们是如此的没有觉悟，它们甚至会把一块小小的土坎看成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它们行进的路线显得弯曲而琐碎，它们经过长途跋涉艰难穿越的路程对于我来说或许一步就跨过去了，就算它们最终能够到学校，那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我想我确实是迷糊了，虽然我不想承认，不愿上医院，但生病的事实却不能推翻了。
　　一抬头，却发现我已经在学校的大门口。这不禁让我大吃一惊，家离学校那么远，中间有着那么多的歧路和阻隔，怎么说到就到了呢？难道我不是真的迷糊？或者原本是迷糊的，但真有冥冥之神在帮我。这冥冥之神显然不是蚂蚁，那它是谁呢？不过现在研究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我已经到了。当然，也是我不想去研究了，任何一个人，当他在千难万险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间豁然开朗，他都是不会回过头去再细密地思考原因的。 　　上课了，老师走进课堂。老师刚一开口讲话，我就又被一团巨大的眩晕击中。我感到全身无力，头忍不住就要靠在手上，或者落在桌上。不过我也知道，这种行为在课堂上是绝不被允许的。老师需要我们在课堂上保持一种良好的姿势，要求我们坐端正，挺直胸脯，昂着头，把双手背在身后。如果我们随便改变自己的姿势，是会受到惩罚的：罚站，罚面壁，甚至罚“滚”出教室。不过，现在当我把头靠在桌上的时候，老师却并没有使用前面说的那些处罚，他只是问我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显然，老师是留有余地的。我知道，这主要是我的学习好，我不会装怪。如果是成绩差平时还调皮捣蛋的学生，可没这么便宜。我想告诉老师我没有病，可最终我硬生生把就要冲出口的话截了回来，我要是告诉老师我没病，那我为什么靠在桌上呢？我只好认了。可是老师接下来的话更让我犯难，他让我马上去医院看医生，他甚至还派了一个同学陪我去，这个同学正是那平时最调皮最装怪的。他要是和我一起去，在医生那里查出没病，他不是更要添油加醋告老师吗？说不定老师已经对我产生怀疑，他之所以择这么个人陪我去，暗中其实是要监视我的！越想越后怕，我嗫嗫嚅嚅告诉老师，我感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抖，算了，我不去医院了，我还是“站”吧……老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老师突然有些不悦，你想站就站吧！
　　打铃，上课，四十分钟，打铃，下课，十分钟，再打铃，上课，四十分钟，再打铃，下课，十分钟，整整一天的上课时间，我感到自己就像坐在一列时间的火车上。这火车似乎在一条不太平坦的轨道上快速地向前奔驰着，它剧烈地抖动，发出一种咣当咣当很不规则的尖锐的声响。我感到这些声响像是敲在我的脑门子上一样，我的胃一阵阵痉挛，眼开就要吐出来。更让我受不了的是，这火车上似乎还放着录像。我没有坐过火车，但是我坐过客车，我看过客车上放的录像。以前客车上是没有录像的，后来为了招徕客人，都纷纷装上了车载显示器。一个车跟学，一窝车都跟学了，现在几乎所有的车上都有了这玩意儿。不过我却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它对我们的眼睛，对我们的头和胃简直是一个残忍的伤害。现在老师站在讲台上给我们讲课，也就像是在放录像。老师晃来晃去，老师成了录像中的一些戴着面具的角色。语文老师是一张火红的面具，面具上的那种红色是跳动的，像是装在杯子里的液体，随着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那红色的辣椒水一样的液体也在玻璃壁上撞来撞去，摇摆不定。数学老师是一张蓝面具。这是一种钢蓝，电影里我们经常看到在夜幕下站岗放哨的战士头盔上闪烁这种颜色。英语老师是一张花面具，面具的表面模糊不清，像是一幅印象派的画。政治老师是方面具。物理老师是圆面具。历史老师是青铜面具。化学老师是玻璃面具……一个接一个的面具，它们轮番地上台来展览，一个出来了，又进去了，又一个出来了，又进去了，而且随着铃声的鼓击，出来进去的速度越来越密，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就成了一片惨白的光芒，把我包裹在中间。我感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但是这一次铃声过后却再也没有响起。我坐在那里，把书放在桌上，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囚犯等待着宣判一样，我等待着铃声再次敲响。可是等待的时间突然间变得如此漫长，法官高高举起惊堂木，但是他好似被某种神奇的力量魇住，那手再也不能拍下。不过这对于一个囚犯来说却是更可怕的，他不知道那定身法什么时候就消失，板子什么时候打下来，时间的漫长在那里达到了极限，恐怖却以狰狞的面目向他逼来。 　　你在做什么？开走啊！一个人在旁边推攘我。我晃了晃头，原来是明子。走？哪去啊？放学了，回家呀！这时候我才发现教室里除了我和明子，真就再没有人了，那些桌子板凳，它们横七竖八呆在那里，空空落落，像一个无言的结局。真的放学了？我仍然有些回不过神来。放学了！结束了？结束了……明子笑起来，你的作业完成没有？我可要回去了。哦，还有作业！我拿出作业本。我说，明子，等等我啊。我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说明子，等等我啊，我们一起回家！明子大笑起来，是不是有病啊你，我们不同路，我们怎么一起回家？
　　当我完成作业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像一瓶打翻了的装满金色颜料的罐子，把那粘稠的阳光如倾似瀑浇到我头上，我感到自己像是泡在蜜糖里一样，热腾腾甜腻腻的蒸汽在我的四周弥漫开来，一块大毛巾把我给紧紧捂住。我晃了晃头，阳光的碎屑四处飞溅，脑袋顿时轻松了许多。我没有感冒，但我分明感到似乎是堵塞的鼻道通了，我能闻到一股清新怡人的芬芳气息，脚下的步子也变得快捷而有力。我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书包在身后一蹦一跳地腾越，像一只从冬眠里醒过来的小青蛙。我知道，已经是春天了。我的眼前突然铺展开一大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它们和纷纷扬扬的阳光在远处的某个地方连接起来，模糊了界限。我想起了一句诗：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清醒还是迷糊，如果是迷糊，怎么会记得课堂上学的这一句诗？如果清醒，为什么我仍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不过却已经真真切切地轻爽起来。我把双手举起，做一个飞翔的姿势。我的身边飞过一只黄蝶，画一条优美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菜花丛中了。这时候，我又想起了一首诗，这也是在课堂上学过的。但我记不住作者和题目了，全诗我也记不全，就这两句最清晰：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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