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志：德厚

乡村人物志：德厚
《论语》学而篇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德厚的名字是引经据典的，与江西诗派鼻祖黄庭坚作诗主张“无一字无来处”一样，是他深厚的家学渊源的体现，我想。但终其一生，德厚的名字并没有来带来福祉，倒成了盖棺定论概括他一生品行的褒义词。 德厚生于民国二十四年。那年，德厚爹是地主，富甲一方，德厚早年念过私塾。只是在民国三十六年也就是他十二岁的时候，他爹撇下了他娘和他，留下了房子和大洋跟小妾远走高飞了。德厚童年梦断，从此遍阅人间心酸。唯有他爹赐予他文质彬彬的名字，让他还能感觉到爹存在过的气息。他没有哭，恁是对天发誓要活出人样------娶媳妇生孩子养娘。有志不在年高， 1960年德厚娶妻唐氏，后来生了两个孩子，兑现了诺言。 英雄迟暮，德厚不是英雄，但也贴上了宿命的标签。德厚大展身手是在1979年包产到户之后。他是乡里的硬汉，不善言辞，喜欢作死的干工夫，养老婆养孩子养娘。1980年左右的时光，勤劳是家庭走出困窘的唯一条件。是年，德厚44岁，仍像一头湘西黄牛，吃苦耐劳。稻田、山岗、荒地、油桐林、苎麻地，侍弄得可圈可点，有口皆碑。人勤地不懒，收成不错。他养活了老娘，喂饱了孩子，安慰了老婆。我爷爷常常教训爹，说你看看人家德厚哥，你跟他提草鞋，人家都还嫌你慢。爹脸红得像灌了猪红，抄了一把锄头，朝湾里冲去，头也不回。 农事上来了，德厚有忙不完的农事。民谚云：正月玩过，二月耍过，三月捞犁耙缆索。他说那是懒人的谚语。他不信那一套。正月十五以后，他牵着牛，赤着脚下了田，开始了犁田。湘西的正月，冻风时作，余寒尤厉。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冷不，有人问，德厚说还好，还好。真的好吗，你试试，脚红得像萝卜，疼得就像刀子割。三犁三耙结好谷。第一犁至关重要。田犁好后，灌水泡好，泥泡得软软的，粘性大，才不漏水。德厚先人一步，说是笨鸟先飞。别人忙着下田耕第一犁的时候，德厚家的苎麻地已然锄过两遍了，那一根根长得大拇指粗，惹得人羡慕。那一担担的农家肥，德厚宝贝似的老远老远的送到地里，没有人愠怒他污染了空气，那年头，懒人就是一只老鼠，谁都恨，只差喊打。 育种、撒种、育秧、插秧是南方农事的重要内容。德厚忙里忙外，像充足了电，间或还种上大豆、花生、红薯。他见缝插针，田埂上也种上了黄豆，有人说德厚只差屁股上没种庄稼了，德厚嘿嘿地笑。别人还在秧田里撑腰杆子，德厚已经关秧门了，忙着打麻。1992年左右，苎麻比猪肉金贵，12块一斤，猪肉2块5。德厚家的苎麻能打三季，总比别人多一季，总共能得一千多斤。秧门一关，德厚马不停蹄，剥麻，打麻。德厚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这个成语成了界定德厚劳作时间最准确的形容词。他不怕鬼，鸡声山间月，他已经干了半晌。无月的夜晚，他提马灯照干不误。剥麻是件苦差事，没有机器，先用手刷掉叶子，然后用手折曲苎麻，手指穿在折曲的地段，手指在苎麻皮子和麻杆之间摩擦、滑行，分离苎麻皮子和麻杆。如是反复，一季下来，手指都磨烂了。苎麻直到1996年才没有经济价值，才被淘汰。那时还有人偷苎麻块根，德厚卷着被子在山上歇了好多回。那年头，万元户是一个响当当的名词，德厚没有投机取巧，家庭、财富都是他双手干出来的，他说成功的秘诀就是傻干。 闲暇之时，德厚也坚持早起。想必德厚是受了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浸染，院落被他打扫得整洁，毫无拖泥带水之状。一个农村何必那样注重搞得井然有序啊，德厚讪讪一笑，习惯了，习惯了。询问的多嘴婆讷讷而去。其实，德厚心里明镜似的，院落里的渣渣草草打理得干干净净也好预防虫蛇出没，何止是多此一举。德厚说当然你也没理由要求别人去做。 德厚与时俱进。1990年的时候，乡里已有人推倒吊脚楼，开始兴建砖瓦房了。德厚也不甘落后，立马在夏天的炎阳下自己打砖。三个月的时间，几万土坯手工砖就完成了。那时候，乡里满氏族人，擅长烧青砖。德厚就雇他们烧好了青砖。稻子进仓，花生入库之后，德厚也推倒了吊脚楼，不出两月，五间一层砖房以一种骄傲的姿势站立在山坡了。乡里人侧目赞叹嫉妒，德厚，狠人！ 德厚人如其名，古道热肠。1996年，我侥幸考入了师专。爹喜欢了一阵子之后，就被我的学费和索要生活费的家信弄傻了。倒不是爹懒，主要时爹的负担太重------我念师专、弟弟念初三、妹妹读六年级，都是要钱供养的。家里娘一年喂两头猪，全卖，过年吃猪头，只是那年头猪肉价格4块5，也得不了多少钱。苎麻在那时已经衰败了，不再炙手可热，四五亩的苎麻，价再低，也照剥照打，但爹还是为我的生活费犯愁。彭老三放高利贷，族里一位幺婆婆也姓彭，担保，早上他说同意借三百块的。当爹晚上去取，人家反口了说就是一角的利息，也借不得，你没有偿还能力。爹气得要命，如鲠在喉。无奈之下，爹还是找到了德厚，爹叫他德厚哥。德厚那时刚为俩孩子娶过媳妇，手头并不宽裕。听了爹的诉说，他二话没说，说你明天取。翌日德厚果然没有爽约，后来，爹听人说那钱是德厚问别人借的。 爹很感激他，多年后还给我说起德厚伯。那三百块钱直到我工作后才还给他老婆，其时他已经仙去，生命历程刚好走完一个六十甲子。爹很是痛心疾首。我也感慨万千：真是好人命不长。

德厚死于冠心病。他的孩子从未听说过他有此宿疾，连老婆也不知道。乡里人对于疾病的态度就是扛病，能扛就扛，一旦发作了就睡几天，养养精神，然后拄棍子继续劳作。德厚也一样。那年，德厚的两个孩子已经成家立业，挺孝顺的，说是要节衣缩食甚至是举债也要给他看病。德厚说，你们傻，我老了，就算诊好又有何用，能多活几年，枉费你们的钱，以死要挟，硬是不看医生，硬挺。1997年秋，爹在家信里说，德厚已然作古。我有些伤感，唉，德厚伯真是劳碌命，无清福之享。 1997年的夏天，我在家里。德厚来访，古古怪怪的，拿了一个新制的做工精细的斗笠，和爹闲侃。他说他可能是最后到我家了，爹满是诧异，说，德厚哥你今年才六十岁，日子还长，后面还要享福咋就说断头话。那时的德厚说，恐怕我是无福消受了，还说看不到我娶新嫁娘吃恭喜蛋了。他满是伤感的样子，那语调我至今还记得，仿佛是最后的诀别。那天的气氛很沉闷，爹不善言语，我也不懂，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他。爹收下了他的斗笠留作纪念，爹还嘱咐娘弄点菜留他吃了顿饭，他也没有拒绝。于今想起，真是无语。 苦难是人生的一所大学，德厚是这所大学的优秀学员。1958到1976年18年间，国人艰难不已，德厚挖蕨打葛、吃糠咽菜历经艰辛，还历经过生死劫，但德厚挺过来了。那段经历德厚从未对他的孩子们说过，我也是道听途说得来的，最有力的证据是我爹提供的。听完我爹的叙述，我怆然泪落，觉得儒家的恕道在德厚身上体现得有些悲壮。破四旧，立四新之后，德厚老婆诞下长子，取命四清。那时候，举国上下取名都是建国援朝文革爱国红旗跃进什么的，德厚也顺从俗举，但在文革白热化之际，竟被别有用心的人揪住了字眼，说德厚你想翻旧账啊，结果被整得要死要活，德厚被逼无奈，趁着一天涨水居然跳了河，幸亏他命大，被捞上来气若游丝还没死。1992年左右，德厚的小儿子听人说了他爹被整的坊间传说之后，强烈质问德厚要揪出当年的头目以血前仇。德厚矢口否认，说哪有那回事，是哪个嚼舌头根子的乱说的。德厚的小儿也问过我爹，我爹早被德厚嘱咐过了：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早已放下了那件事，他不想儿子趟那趟浑水。至死，德厚守口如瓶，硬是把当年的仇家的名字带到了棺材里面。善哉，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当年的那件事，五尺硬汉都要掉泪，爹是目击者，他最清楚不过，但他说他很感慨德厚的从善如流。 如今，德厚已经远去了16年了，但音容宛在，懿德长存。乡里还有人在不断地惦念着曾经勤劳善念宽容的他，他一如古旧的塑像，屹立于乡间的精神高原之上，他已经成了一个精神符号，凝结在我们的心里了。 站在2013年的门槛上回眸过往，真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清明已近，于我而言，我写满稚拙的文字也权当是一种内心深处的追思和纸上的缅怀。德厚，愿您在天国永享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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