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怀念弓鱼
2022-01-05抒情散文铁栗
怀念弓鱼,其实是怀念一种景象。那种景象是大理人记忆中的珍藏,时间越是久远就越是要翻出来看看,翻动之中就把它混入了梦境。渐渐地那种景象开始模糊,说是古朴自然、说是如诗如画,这都可以,但都不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在梦里看见洱海边的稻田把空气染……
怀念弓鱼,其实是怀念一种景象。那种景象是大理人记忆中的珍藏,时间越是久远就越是要翻出来看看,翻动之中就把它混入了梦境。渐渐地那种景象开始模糊,说是古朴自然、说是如诗如画,这都可以,但都不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在梦里看见洱海边的稻田把空气染成湛蓝,一个孩子正在那片湛蓝中踽踽行走。起初我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直到他停下来朝村口的大青树侧头张望,我才看清了那是我的童年。我在故乡的田埂上走走停停,偶尔仰起脸来望望远处的苍山,忽然就被它的峻美撞击得惊愣一下。正是稻穗扬花的季节,细小的花蕊在空中热烈地飞舞,而那苍山却仍是一头白雪。我感到苍山似乎被放大了许多,像是幻灯打在舞台天幕上的布景,那种清晰与真切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明知那苍山仍是昨天的样子,却依然久久地看着,直到看得累了才又向田间走去。
我的童年就这么悠闲,有的是时间在稻田里闲逛。在大理的山水之间,我是云空下行走的孩子,整个心绪被四季歌咏浸染得无比纯净。我就这么独自地走着,稻田的深邃使我产生了许多幻想,而这幻想的内容却大都关联着苍山、洱海和稻田。心的自由纵容着我行为的癫狂,因此那条溪流中的弓鱼时常被我惊扰,它们总是在我的举手投足中慌乱地调头逃窜。看到这情景我便安静下来,蹑着手脚躲进稻秧后面,然后等着它们再次出现。我知道弓鱼们是从遥远的澜沧江逆水而来,它们落户洱海之后旧习不改,看见清亮的溪水就总想重温当年的快乐。
果然,一阵短暂的静谧之后,弓鱼们又一次逆流而上。它们似乎都有着良好的记性,在穿越刚才曾被惊吓的那个地段时,突然就以跳跃的方式加快了速度。一时间小溪里响起噼啪的声音,鱼鳞的白光在阳光下闪出了迷乱的弧线,那种明亮让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我第一次发现,弓鱼是执着的,它们像人似的有着自己的心计。这一发现让我兴奋不已,我打算把它当作一个秘密隐藏起来,永远都不对别人讲起。
我不想对人讲起弓鱼在水面上跳跃的情景,并不是想保持一个孩童拥有秘密的充实感,而是担心讲过之后别人不把我的发现当作回事。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一种美妙的景象映入人的眼帘,人对它的理解不可能完全相同。几天后我的担心得到了证实,当我把弓鱼在水面跳跃的情景描述给同院儿的阿五叔时,他的确没把我的发现当成回事。那天下午阿五叔煮了一锅弓鱼,他见我背着书包从外边回来,便把我叫到他的屋里。我就是在吃着阿五叔的弓鱼时把那情景告诉他的,当时阿五叔抬起头来,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然后说晓得晓得,哪里的弓鱼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亮,不是凶狠,也不是得意,倒像是一种无所不能的自豪。这时候我再看阿五叔,发现他吃鱼的方式极其特别,而且速度快得惊人。他先把鱼尾放进嘴里,然后用筷子挟着鱼头拖出来,一条弓鱼立刻就只剩了一副骨架。
晚上我躺进被窝的时候,我的眼前老是闪着弓鱼在水面上划出的弧线,老是看见阿五叔吞吃弓鱼的情景。我知道此时村旁的小溪仍在流动,它们在夜里也会挣脱苍山雪线的禁守,不知疲惫地流向洱海。而弓鱼们也一定没睡,它们已经从流淌的水中嗅到了苍山花草的气息,正披星戴月地朝山脚游去。我想那些弓鱼定会沿路返回,因此我盼着黎明早些到来,想在另一个白天去看弓鱼返回洱海的情景。
第二天我来到村旁的小溪边上时,阿五叔已在那里筑起了一道鱼坝。当时我并没看见阿五叔,我背着书包从田埂上走过,最先见到的仍是那个用石头垒起的磨房。没有人在磨房中碾米,里面的石碾静静地停着,平时的滚动之声已被溪水的鸣唱所代替。说不清是一种什么道理,流水的声音越是清晰,我就越是觉出恒久辽阔的宁静。这种宁静漫过了我的心灵,就如同我是被它滋养着,心里生出了一种既忧伤又幸福的滋味儿。然而就在这种宁静中,我听见了阿五叔无比激动的喊叫声,顺着声音望过去,忽然看见他在那道鱼坝背后手舞足蹈。我猜他已经捉住了许多弓鱼,跑过去一看,果真如此。
阿五叔捕鱼的技巧是全村公认的,他修筑的鱼坝看上去很是随意,就像他写出的字那样潦潦草草。可就是这潦潦草草的东西挡住了弓鱼的归路,它们争先恐后地跃过阻拦,结果全都掉进了鱼坝背面的网里。弓鱼们顿时暴躁起来,银白色的身体弹得老高,却没有一条能够摆脱网的束缚。阿五叔依然高声喊叫着,手忙脚乱地拣拾着网上的弓鱼,然后一次次把它们装进吊在腰上的竹缕里。看到那些弓鱼们在网上拼命地挣扎,我并没觉出多少兴奋,反倒觉出了一种淡淡的哀伤。我知道,等到阿五叔把这溪水中的弓鱼都捉光了,这条小溪的流动就会显出一些凄凉。我不想再看阿五叔捉拿弓鱼了,我转身朝着村庄走去。
太阳落到了苍山的顶端,落下去时仿佛是被划破了自己的肌肤,殷红的血渍一点点地扩散。一朵漂泊致此的云停在村庄上空,静静地俯视着那些灰瓦白墙,静静地倾听着远处的狗吠鸡鸣。我站在村口朝洱海那边望望,忽然发现那里已是一片桔红,满湖的波光在夕阳下闪烁,那种景象叫人不敢相信。就在那一刻,我想起被阿五叔捉去的弓鱼再也无法回到洱海,眼里忽然涌出了泪水。
那以后阿五叔捕捉弓鱼更加上瘾,有时是撑船进入洱海撤网,有时是选择一条溪流筑坝。阿五叔每次都能捕到很多弓鱼,那些弓鱼大部分都被他拿到镇上卖了,剩下的部分他就带回来吃。每当他在院子里收拾弓鱼的时候,我便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屠杀”二字,他确实是把整个院子都弄得充满了血腥。他把一条弓鱼抓在手里,先是冲着阳光照一下,然后才施以手段。弓鱼们并不惊慌,它们被阿五叔攥在手里时还张着嘴,眼睛鼓鼓的,那样子好像在说:动手吧老头,有多大本事你使出来,我要怕死就不叫弓鱼!阿五叔当然不会手软,嘿嘿地笑着用剪刀剖开弓鱼的肚子,他使用剪刀的动作熟练至极。
不能不承认,弓鱼确实是一道美味。阿五叔把弓鱼煮在锅里,整个院子就飘满了香气,那种气味笼罩着我,让我简直就无处躲藏。就在我努力抗拒着那种香味的诱惑时,阿五叔来到我家堂屋里,他拉着我的手说:走吧小子,跟阿五叔去吃弓鱼。我回头望着母亲,希望她能阻止我去,可母亲却说:去吧去吧,阿五叔又不是外人,他做的弓鱼扎实香呢。其实阿五叔没等母亲说完就把我拉到他家去了,他让阿五婶给我盛了一碗米饭,又挟了一条弓鱼放到我的碗里。
“我不吃弓鱼!”我大声地说着,又把那条弓鱼挟回到鱼盆里。
阿五叔愣了一下,说:“为什么?这弓鱼咋个了?”
我说:“弓鱼是会想家的,吃它就是残酷!”
阿五叔哈哈地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又把那条弓鱼挟到我的碗里,然后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子,你没见洱海里有那么多的渔船吗?他们都是在打鱼呢。鱼嘛,生来就是让人吃的,这咋个会是残酷?”
我无言以对,我只是一个孩子,我无法把那么多的事情都弄明白。在以后的无数个日子里,我依然时常走向村外,听那棵大青树在微风中讲述悠长的历史和传说。很多时候我会走近那条小溪,认真地看着那些弓鱼的游动,看着它们是怎样地游上了一条赴死之路。悠闲在村旁的小溪边,时间就会效仿流水,眼睛只是眨动了几下,云空下的季节已经有了变幻。苍洱间的大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这不断变幻的色彩飞快地闪烁,许多春夏与昏晓就这样悄然地流走。当我从一片秀美的风景中抬起头来,我已是一个地道的中年。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溪水中的弓鱼没了踪影,一切都已不是昨天的模样。我曾经迈着一个中年人的步态去寻找它们,但我没有找到,它们已经彻底地绝迹。大理人怀念弓鱼,不仅因为弓鱼是大理的独有物种,还因为它们是一道美味。按说美味是供人品尝的,可如果摆在餐桌上的只是一条书页中的记载,它的美味也只能是记忆中的美味。于是我想,无论是把它们看成是一种生物还是一道美味,这都不对,它们其实是一群逝者。逝去的弓鱼带走了一种景象,或许是那景象的逝去带走了弓鱼。要把曾经的时间和空间重新排列起来是很艰难的,所以当外地人向大理人问起那游动着弓鱼的风景是怎样地秀美时,大理人的回答总是众说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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