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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柴火

2022-01-05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家祖籍山东蓬莱,一大家子人,开个木匠铺,过得红红火火。吃饭人多,闲杂事多,太祖爷爷图个省心,让几个儿子立伙单吃,钱放他手里掌管。庄上人说这叫“隔伙不隔财”。“伙”和“财”听起来别扭,图个吉利,说着说着说成了“隔米不隔财”。我曾祖父一身的好手艺,年轻气盛,还没成家,自己单挑。抢烧柴,为一块木头板子,耍斧子伤了堂兄一条胳膊,血溅了一地,以为出了人命,腰里别着那把没撒手的斧子,抹头扎向了关外。
      信马由缰到了关外,走走停停,后到吉林省梨树县落下脚,靠一把斧子谋生。先打零工,后开铺子,立业成家。
      我问过母亲,咱家在吉林过得挺有,咋搬大荒片来了?母亲告诉我,扑奔柴火窝,老家那边人多地少缺柴火。
柴火窝,绊住了一家人的腿。
      刚搬东北那阵子,像书上写的那样,地广人稀,草高林茂。棒打兔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那不是虚说的。人迹罕至的广袤之地,不仅有獐狍野鹿,也常有狼群出没,家里人手少的不敢涉足。我祖父领着七个儿子,过到这边开荒斩草,戳窝铺立屯子,再没搬过。方圆几十里内没人家,甩手无边,日子过得舒舒坦坦。
      父亲五十那年回过一趟关里,谁也没找上,连去带回十多天,搭了不少盘缠。
      父亲回来说,关里日子不得过,一家种几亩地,两季庄稼,口粮不足,庄稼收下来连秧带根拉进家,地里连个柴火棍都找不着,不种地人家没烧的。
      母亲东北这边生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守着柴火窝和她这帮儿孙过到老。


      父亲年轻的时候,房前屋后蒿草没腰,秋天割下晒晒,晒干也不收,烧水做饭,现抱现烧。到我二哥十八九的时候,屯子里已经住进上百户,分东西两个生产队。我家分在西队,住在屯西头。家边柴矮草稀,打草、搂柴到屯西五节地以外。生产队只拴一挂马车,往回拉柴排号,一排排出一两个月,接济不上的时候,东家背两背,西家抱两抱,绕街借柴火。
      我家东西屋,两铺大炕。二哥和母亲嘀咕,让母亲省细点烧。屋里一帮孩子敲碗等着吃饭,门外一群猪拱门讨食。二哥说二哥的,母亲也不言语,细不了,年轻时候柴火足,烧惯了,冬夏敞开了烧。
      二哥要强,十六岁下庄稼地,头一年即挣满工。我问过二哥,你恁小,能干过大劳力?二哥闷口酒,吐出三个字:一下子。二哥说,干活不怕慢就怕站,他为了挣工分,咬牙挺着往前撵。掰苞米,一下掰不掉,连根带秆薅下来往车上撇。队长见了直闭眼睛。说他当了十多年队长,没见过这样狠人,手拉开口子淌血,跟没事人似的,虎狼一样。打那以后,没人敢和二哥较劲,都知道二哥干活不要命。二哥下狠出了名,干啥像啥,年年家里柴火垛码成小山。还是不够。毛柴不扛烧。
      有一次,二嫂回了娘家,晚上我和二哥住在西屋。二哥让我看他肩膀,一个肩膀一个大包,发白的老茧贴着一层干硬的黑皮。
      那年秋天,我让二哥给我穿了一张小耙,挑着和二哥去西山搂柴。耙齿抓地,耙小也搂不动。二哥告诉我,把耙子扛到山上,往下坡搂,少装勤捯,搂多少是多少。那年我十三,二哥心疼我。
      入冬,大雪封山,地里的庄稼茬子在地面露半截。我挎筐拎上斧头,去地里打茬拐。头晌一筐,过晌一筐。天长日久,打了一垛,贴着园子墙码,从东到西,码了一溜。茬子扛炼,愿意开锅。西院王大娘来家串门,不住嘴地夸。
      这是哪个孩子呀,打回来这大一垛硬柴火?我老儿子。母亲瞅瞅我说。母亲和王大娘这样对话已经不止一次,她俩心里明镜似的。我心里也明镜似的,可是爱听,到冬天打茬子的劲头也更足。
      转过年开春,我不念书了。那几年,学校管理松散,学生打架成风,几年也不见考出去一个,看不到啥希望。刚刚分田单干,二哥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主动下来帮二哥放马打柴。
      二哥多了个小帮手。
      夏末,我骑着老红马,到西山外打草。草密裹刀,打不透,东打几刀,西打半趟,转圈儿占草甸子。我边打边等,等二哥忙完地里活,放开刀,刷刷往前推,几天剃掉半个山头。草趟子干了,码成柴火码子,再困上几日,拉进家垛垛封尖,一大垛戳在柴火栏里。乡人实诚,看有人占了甸子,认可往前走二里半地,绝不伸一刀。马也实诚,不戴笼头光板散骑稳稳当当。我扛把钐刀骑在马背上晃悠,路人见了歪着身子闪躲。我心里有底,天天放它,让它走就走让它停就停。
      西山外离家十多里地,放马的放不到那,大人地里活还没忙完,还没到打草的时候,一天看不见人影。
      有一天,远远地向我走过来一个人,肩上也扛了一把钐刀。走到跟前一搭话,才知道他是我们屯里老刘家外甥,家住东北沟,听说这边草好,想打两车。他说他是个木匠。我见他身小力薄,觑着眼睛瞅他。他操起刀,刷刷刷,眨眼工夫,推出去十多步,一抹头,站到草趟子另一侧,刷刷刷,又推了回来。一个草趟子立立正正戳在了我眼前。我低头盯着他的刀看,他明白我的意思,把刀递给我,顺手把我那把刀拿到手里看了一眼,晃晃脑袋,说了一句——磨刀不误砍柴工。说着,回手从挎包掏出磨石,就势蹲地上“蹭蹭”磨刀,磨差不多了,用指甲试试刀刃,然后递给我,扬手示意我打几下。果然,这刀飞快。怪不得打不动,问题不光在力小,刀不快,谁也不中。打那以后,我学会了磨刀,也记住了磨刀不误砍柴工。
      他临走跟我说,你不念书学木匠吧,啥时去我啥时教你。


      那年秋后,庄稼拉进场,我早上把马散松出去,晚上找回来,不再天天跟马屁股后头看着。
      我挑上二哥给我穿的那张小耙,到前山岗南去搂柴。岗南坡下是前屯。前屯有个老韩家,把屯子边住。我口渴去他家找过水喝。家里没儿子,生了一帮小姑娘。院子里养了一帮猪。韩家女主人听说我在她家后山搂柴,提出用猪换柴火。一车柴换一头半大猪。我回到家和谁也没说,搂了半冬,拉家两车,留下一大车,换回一口猪。 柴车进家,母亲凑到车前看了又看,她知道她老儿子搂的。看我和二哥最后一趟,赶着空车从南山下来,以为出啥事了,慌忙迎出当院。母亲看我俩从车笸箩里卸下一口猪,听说换回来的,那个乐。
      换回来那猪是头黑猪,大骨架子,肉少毛长。母亲一手拎着猪食瓢,一手摩挲着猪脊梁,扭头和我们姐弟几个说,有骨头不愁肉,来年过年保准能杀上一口大肥猪。
      喂了一个头年,也没看长,开春还是不见长,眼见着瘦。到了夏天,母亲撵三姐四姐轮班去地里打猪菜,烀食喂也不见起色。
      母亲灰心,把瓢撇上窗台,回屋坐炕边骂老瘦韩白吃食。我和二嫂隔着窗户看母亲。二嫂说她过门这些年,没听过老太太骂人,这回点名道姓骂开了猪。
      母亲有老韩家人气,拿头病猪唬柴火烧。母亲心疼她老儿子。
      母亲天天如数喂那口猪,一直没死心。地里的庄稼快熟的时候,有一天,王大娘在当街不住声地喊母亲。那天,母亲正在做饭,拎着烧火棍跑到当街,见那头猪长脱脱趴在地上,两条前腿向前扒,拖着两条后腿,黄土路上拖出一道白印子。猪是从西边爬回来的。
      王大娘见母亲出来,跑上前拽母亲往西走,走出两丈多远,指着地上的东西让母亲看。地上一溜一团一团的黑不黑红不红的东西。母亲用烧火棍扒拉扒拉,露出一根大虫子,“妈呀”一声,吓得母亲往后躲出挺远。母亲告诉我,那虫子又粗又长,她长那么大,没看过那么大的虫子。听王大娘说,虫子刚掉地上还会打鸣呢,脑袋顶上长着冠子。王大娘说话夸张,没边没沿。
      傍晚,牛倌路过我家门口,说他看见我家猪是从屯西苏子地拱出来的,翻身打滚叫唤,没命往家爬。
      打那以后,那头猪扯开秧长,年底杀了三百多斤肉,开膛破肚,一巴掌膘,翻肥。
      好几年,母亲时不常念叨那猪。母亲说她问过看病先生,白苏子籽是一味药,打虫子。


      我放了三年马,年龄一天天大,心里开始装事,琢磨着怎么也不能放一辈子马,更不愿种一辈子地。又到了打草的时候,我想起小木匠,决定把柴火拉进家去找找他。
      小半日,我走了三十多里山路,日头偏西摸到小木匠家门。小木匠笑呵把我迎进屋。小屋不大,中间一道矮墙隔出里外间,土灶连着屁股大一铺小炕,靠北墙盘着,地上一件家具没有。炕上坐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五大三粗,头发披散肩上,穿一件挎拦背心,两个大奶头多半外面露着。身后戳个半大孩子,怀里搂个小不点。喊孩子粗声大气。冷不丁一嗓子,唬人一激灵。
      小木匠进屋也没说话,掀锅摸出俩馒头一个鸡腿,塞我手里,回身领着我出屋奔了房前的小树林。小树林里支着一个马凳,固定着一根木头枋子。凳子旁边立个躺柜,柜面上摆着工具。看样子,我来之前,小木匠正在做活。我的到来,他很高兴,手上不闲,嘴也不闲。他一边干活,一边问我今年草高不高,密不密,一连问了好几遍。
      晚上,小木匠把柜面推推,铺一个草垫,示意我睡在上面,他把马凳腾出来,直挺挺光板躺了上去。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瓦匠没好房,木匠没好床。躺在柜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小房里不时传来胖女人喊孩子的声音。蚊子围着我嗡嗡,隔着衣服叮。我摸黑划拉手里一根树条子,左摆右摇赶蚊子,睡不着。
      后半夜搭下露水,蚊声渐稀,我昏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嘈杂之声把我惊醒。起身一看,早已日上三竿。我不好意思红了脸,蹲井旁洗了几把。这时,进院一帮人,抬一头半大死猪扔在院心,靠墙支着的铁锅下,架上木头,木头火旺,不多时锅里水开翻了花,几个人吵嚷着把猪架锅上褪毛。
      小木匠一边抹汗,一边招呼我:“老兄弟,咱吃两顿饭,肉烀好多吃点。”我看明白了,这是死猫烂狗啥都吃,保不齐昨晚吃的也是瘟鸡腿。想到这,我险一险反胃呕上来。
      开饭的时候,一大盆肉墩上马凳,一个菜,管够。小木匠拉我坐,我不肯。递我一块肉,我也没接。小木匠也不虚让,折进屋拿来俩馒头,搡我手里,回身蹭到凳边拼酒去了。
      透过敞着的窗户,瞥见那个胖女人正抱一大块骨头啃,两个孩子东抓一把,西挠一把,搅得她很不耐烦。
      后半晌,小木匠才晃下桌干活。奇怪,夜里蚊子绕着小木匠飞,楞是不咬。小木匠也纳闷,咋不咬呢,莫不是我他妈血臭?第三天,人还是一帮一帮来,有拿酒的,有办伙的,吃吃喝喝。那猪肉回锅爆炒,二里地内打鼻子香,馋得我直抻脖咽唾沫,死活没敢往嘴放。不干不净的东西,母亲从来不吃,也不让我们碰。
      在小木匠家那两三天,没看他干啥正儿八经的活计,东家补扇门板,西家换个凳子腿儿。我心里打鼓,和他学艺,恐怕指望不上。
      那天下午,我贪黑回到了家。
      回家没几天,暑期开学,我收拾收拾书包,回到学校上课。两年以后,我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毕业有了工作。


      一眨眼过去三十多年。
      我在乡下教书那几年,母亲帮我照看孩子,和我一起过了四年。没车没辆,工作也忙,我年年买柴火烧。冬天去集上买几车榛柴苕条,备足足的。母亲夸我买的柴是硬柴,烧火的时候念叨——肩膀有劲养活一口,心里有劲养活千口。母亲逢人说那两句话的时候,我摆手不让她说,怕传到二哥耳朵。
      我调到县城工作以后,母亲留在了乡下。母亲舍不下火炕,二哥二嫂陪伴着她过。二哥肯干,一年种十多晌地,打粮多,秸秆也多,烧柴不愁。
      又过了些年,有一次,我回乡下看母亲,看她披着棉袄坐在炕头打哆嗦。我掀开褥子摸摸,炕不大热。我心想,二哥知道母亲愿睡热炕,哪年都把柴火备足,是炕不好烧了?一问二嫂才知,二哥自打去年不种地了,自己家那四垧地也包给了别人。秋后,包地户一垧地给一车玉米秆,不够烧。二哥前几天开三轮车捡秆摔了一跤,这几天柴火没供上。
      我踅到屯里买回几车玉米瓤,留着给母亲烧炕,打电话让人送来两吨煤,让二哥烧锅炉,省得二哥大冬天去
      当天没走,给母亲烧炕的时候,多添了半筐。玉米瓤比秸秆火硬,前半夜给母亲铺了一领毡子三层褥子,还热,干脆娘俩穿上衣服坐起来唠嗑。母亲告诉我,她年轻时候,和我父亲过了几年省心日子,不缺米不少柴。父亲没了,二哥也大了,柴米也没短着她。你二哥刚要干不动,你又接续上,妈不怕了。母亲说那话的时候,底气很足。
      第二天,我和二哥去西大坑刨回两筐黄黏土,和成胶泥,把炕梢那半截又抹两扁指厚。炕干以后,母亲捯着睡。热了,母亲睡炕梢,凉了,母亲睡炕头。
      王大娘来家,见炕一半高一半矮,掀开炕席看半天没看出子午卯酉,说她活这么大岁数头回经着。
      母亲没的时候,七天七宿水米没打牙。我和小妹在屋里守着,隔一个时辰给她翻一次身,拽着被褥,从炕头挪到炕梢,炕梢挪到炕头。
      哥在外屋还在往灶坑里填柴火。隔着橱窗,小妹喊二哥。二哥没听,划跟火柴点着了。小妹还想喊,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管。我心里明白,二哥在母亲身边守了一辈子,他最知道母亲的心思。
      那天傍黑,柴火在灶膛里还一闪一闪地舔着火苗的时候,母亲在炕上睡着了。
      母亲活到九十二岁离世,离一百年还差八年。
      母亲没那年雨水好,山上绿茂,墓地左近柴草齐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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