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蝉来过
2022-01-05经典散文
[db:简介]
傍晚散步,有人送儿子一个知了猴。他背了手后退两步,惊喜又畏惧地盯着小东西看,连谢谢都忘了说。
这是知了猴,蝉的幼虫。我说,拿着。
他说,我知道,书上有——我不拿!你看它的腿……
知了猴正仰躺在我手心,手舞足蹈挣扎着试图翻身,身上干了的泥和壳一起,都是一色的黄褐,六条腿像干枯的刺,连同直愣愣瞪着的眼,是有几分丑陋。
因为这小东西,散步变得欢悦起来。
傍晚的洛河岸边,散步的人络绎不绝,那些大树跟前,有人在低头寻找。是呢,天色开始变暗,知了猴们都开始出土了。母子俩也围着几棵树找,没收获,就去路灯下蹲着,看小东西挣扎、翻身,然后快速逃开。
这东西,几十年没抓过了。
小时候,村里树多,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晚上总会有男孩们打着手电筒,等着把一个个知了猴截获在上爬的树干上。女孩子不能,怕黑,怕大人骂,也抢不到手电筒。女孩有女孩的方法,那就是,白天按洞抠蝉。那时候少有人吃,玩的多,他们抓多少也不羡慕,反正我们白天也能用木棍抠出几个来。
学校西边,我家屋后向东,有一小片树园子,刺槐榆树楝树都有,平日里拴牛卧鸡,没草可生。雨后,地皮将干,树下一个一小洞睁着黑眼,吸引着我们。剜知了猴是有技巧的,如果洞口圆而开阔,旁边的树上有蝉蜕,那这洞十有八九空的。如果洞口不够圆不够大,基本上都躲着一个蠢蠢欲动的家伙——今晚就要露面了。
这里不单有知了猴,也有屎壳郎。男孩子拿水灌洞,等着气急败坏的屎壳郎钻出来,倘若遇见威风凛凛的独角仙,那可是大惊喜。榆树杨树上还会有天牛,它黑色翅壳上均匀洒着白点,晃着分节的长辫子,耀武扬威。男孩子喜欢抓天牛,掐断它的长辫子,有水流出来,就会说,要下雨了。天牛的牙齿锯齿般锋利有力,咬一下手会流血,那也不扔,掰去一边的牙,细线拴了牵着玩。椿树上好多花灯娘儿(好像学名椿象,有人叫花蹦蹦)。 花灯娘儿有殷红的翅膀,有黄灰条纹的胖肚子。它不动的时候伏在树上,灰色外翅成了最好的伪装。它若张开翅膀,那便像一朵倏然开放的小花,绚丽夺目。花灯娘儿的内翅极像石榴花瓣,纯净热烈又柔软的红。这让我们着迷:有一件这样的纱衣,穿起来会不会像仙女一样呢?美丽使我们忽略了它的臭味,一蹦老高又怎样?没有蝴蝶一样善飞的翅膀,它还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
剜知了猴需要费些力。地硬,木棍剜洞力量有限,加上屡屡判断失误,劳而无获的时候多。偶尔也有丰收的时候,七八个知了猴带着泥拿回去,除了要防着来抢的鸡,并不知该怎么处置它们。这些提前剜出来的知了猴没有树上抓的精神,呆呆的,笨拙地动动腿脚,爬不出我的盒子。
有一次,我把几个知了猴放进立柜抽屉里,夜里咯吱咯吱响得像老鼠咬木头,心焦,又舍不得扔,爬起来抽开一道缝任它们行动。第二天一看,两个死在抽屉里,墙上和浮棚上有两个已经脱出了壳。一只挂在立柜壁上,正从发白的背上裂出一条缝,一点点撑破,钻出。我仰着头看,忘了去上学。
讲这些的时候,儿子并没有我期望的那样兴致盎然,于是我便生出些许小感慨:离开了土地的这一代人,大概再也不知道乡野的快乐了。
到家,儿子指定将知了猴放在发财树的盆子里,因为那里有个邻居:一只从山腰捡来的大蜗牛。看着它爬上枝头,拍了照片,去睡觉。一点半醒来,记起知了猴还在,睡眼朦胧跑客厅去看。它已完成蜕变,静静地勾挂在蝉蜕上,长了许多的身子,遮住了那个大大的伤口。
它是一只真正的蝉了。
我错过了它蜷曲着身子挣扎出来的样子,错过了它把嫩白卷曲的翅膀伸展开来。它那翅膀已经有了一点硬度,透明,脉络和翅根处留着淡淡绿色。身子和腿,是差不多半透明的白,微微泛黄。只有两只眼睛,黑亮闪着光芒。
子夜的灯光,将绿叶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和浅淡若无的紫灰色壁布几近相同。这新生的蝉儿,就那样玉雕一般静处其间,却分明有一种力量,仿佛须臾便要振翅而去。
七年的隐忍,自我爆裂和褪去皮肤的痛苦。
第二天一大早,儿子跑出来看。它向前移过几步,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儿子懊丧道:没看见怎么出来的——就那么一个小口吗?
中午推门进屋,儿子跑过来拉我:快呀妈!飞了!就刚才,叫了一声就飞电视柜下面了!我跪下,俯身捉它出来。这半天,它已经是一只结实的大蝉了,全身是闪亮的黑色,坚硬有力。蝉在我手中极快地振着翅膀,翅根竟是荧光般的蓝紫色!它吱哇叫了一声,沙哑涩滞,全没有树上蝉儿那样嘹亮悠扬。
儿子不容我细看,推我去阳台放生。我问,你确定?确定!然后,两个人看着蝉消失在空中,都不说话。
它那个发财树下的邻居还在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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