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散文) 已发《岁月》2021年第5期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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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散文)
熊西平
一只逃生的毛芋
下午移栽了一株毛芋。
这毛芋原是个比鸽子卵还小的蛋蛋,圆溜的,春天清理杂物时,一不小心就让它从指间溜进了花盆缝儿。当时觉得没有大动干戈搬动花盆儿寻找的必要,它就侥幸逃脱了。溜就溜吧,它溜出我的视线,也就很快被我忘掉了。
生命与生命有别。一个生命偶然地在哪里生,无可选择地成长,这就是命运。那些被我精心整理出来的毛芋都埋进了四个阔口花盆里,土厚,质好,加上今年雨多量大,喜雨喜肥的毛芋一棵一棵都茂盛地发出了一面一面阔大的叶子,摇摇曳曳,蓬蓬勃勃。我每天都来来回回观察它们多遍,心里滋生无限欢喜。
一天,我蹲在夏日台阶前擦鞋,突然眼光被一小片绿叶扯住:圆圆的,酒盅口那么大。毛芋叶!我忽然想起春天逃走的那颗毛芋蛋,也忽然想到它逃落的花盆下面是石板台阶……它没成芋干,竟活了。我吃惊之余,不免新生敬意。我没去打扰它,让它把抗争当成乐趣进行下去吧。
忽几日过去,早起擦鞋,忽然瞥见那颗毛芋又抽出了一片圆叶,银色(毛芋的幼芽嫩叶都是银色),像敷了粉。我想,一颗拇指肚大小的芋头有多少营养,能发几片叶子啊?它足下可是光溜溜的石板啊!这一天,我多次牵挂了这株小毛芋,想到它春天以来的求生史。
晚上回来,天尚早。我放下书袋就去探究一下这株有了两片圆叶的毛芋。两只花盆儿紧紧地靠着台阶边缘,还真看不清下面的东西。小毛芋就滚落在它们构成的三角处。我捏着它的茎,试探着拔它出来,轻轻一提,它真乖,毫无抗拒地跟了出来。小毛芋还是粗黑的皮包着,看去圆鼓鼓的,我知道,它的内瓤一定空了。它所有的生命力都应该来自母体。手指一捏,果然。使我吃惊的是,它长出了足有一筷子长的须,十来根,沾满了泥土;那些泥土多是花盆儿里溅出,还有些许风尘,被那些无处安身的须收集。我心里顿时一热,想起了一句古旧而时尚的话:生之不易。
我要为这颗备尝逃生艰辛的毛芋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家,让它与一株长有肉质金边的兰花草伴生。我用圆铲在花盆边上挖个拳头大的坑,将那株毛芋小心地栽进去,连同那些叫人难忘的长须,然后用细土填好,浇了点水儿,抚平。
连日多雨,小毛芋没有打蔫地活棵了。不几天,两片叶的茎似乎拔长了一截,叶子上趴着两点雨珠,有楚楚之态。
曾想逃离的小蛋蛋,你就在这安家吧。
山药六段
六段,不是段位,不是级别。是六截,六截山药。
这六段山药叫怀山药。怀山药别名铁棍山药。
怀山药的原产地在河南省怀庆府,故名。怀庆府在哪里呢?在今天的焦作市境内,当然,向南、向北、向东都可以延伸一些。我们淮河边上,很多人误“怀”为“淮”,叫它“淮山药”。其实,我们吃到的山药多为黄淮平原上产的,叫它“淮山药”也错不到哪里去。很像同音异体的姓,喊着一样,只是写的时候须讲究一下。有时候,为了卖弄点小学问,区别一下也好。
2015年到2016年,吃过不少正宗的怀山药。那是一个焦作的学生家长送的礼,有精致的盒装,有别致的罐装,倒出来就吃,有滋有味。那一年国庆节,还跑到产地旁边吃了几天刚出土的“怀山药”。
这里要说的是六截怀山药的小传奇。
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陪妻子出去散步,在莲花桥头遇一辆厢式货车在大喊大叫“怀山药!怀山药!”。车上满满当当。一问,卖山药的年轻人信誓旦旦说是从焦作拉来的。他随口说了好多关于怀山药的知识,觉得真是个内行,就信他买了一捆。这捆山药用纸箱盛了,放在角落里用干沙埋住,吃了一个冬天,一个春天。到初夏,一翻箱子,竟还剩六截,四根一尺长的,一根半尺长的,一根尺半长的。短的那根还被地老虎钻了个圆孔,穿绳就能挂起来。很多食物都吃在应时,过时就失了真味。就没有再吃它的意思了,可是舍不得丢,丢了可惜呀,就莫名其妙地把它们随手放置到台阶上。一个月过去,山药晒成了山药干儿,青黑的脸色,细多了,拧着,像几根废弃的钢筋儿,丑陋极了,但是,一天天过去,仍没有把它当垃圾扔掉。
仲夏,三十年一遇的连绵暴雨来了,铺天盖地,翻江倒海。放在檐下的大小物件都吸足了水,湿漉漉的,长满长毛,肥肥大大。台阶底层的六截山药都沐浴在雨天雨地里。没谁关心它们,它们被冷落惯了,彼此安静。想象着它们会像很多物件那样毛烘烘的,很快烂掉。可是,意外出现了,它们遇雨竟不甘腐烂,偷偷地做起自己的动作。
昨天下午,雨脚稍驻,我去清理一下台阶上的杂物,忽然发现它们的异样:每截都有一处破皮,生了刺目的白,三四根,一簇。我蹲下,拿起一根,嚯,长了须根,像在虚空里抓来抓去无奈的手。它们须根很有特点,在一处破了眉,须根都发自那个小点。我揣测,是它们内部营养不能足够供给多处破皮长须吧?也许它自有道理,我权且这样猜测。说不定待些时日,一定会有这一处那一处都冒出根须来的。但是,目前仅仅如此。
再过两日,虽没有准生证,也无出生证,每截山药都寻一处发了叶芽;说是叶还没打开,仅是芽儿。芽儿出生的日期不一,都在长蔓,有一指节长的,有两指节长的。蔓儿褐色,很重,跟洁白的须对比鲜明。不过,我们容易忽略那褐色,这种颜色太不显眼了。山药蔓儿一律褐色衣装,与其他爬藤植物大不相同。直到它们的叶片长大长圆了,才让人嘘口气,异中有同之处是,叶片都是绿的。
从昨天起,我分明不把这六截山药当垃圾了。他是庄稼。我明天早起把它们埋进花盆,让它们的梦做真实。
第二天,六截山药都有幸一一扎根花盆,开始梦寐以求的生命旅程。过几日,许是土里的根须都扎稳了,藤儿一一挺立起来。它们都活了,虽艰辛,终有盼头。
一周后,我一一访问了盆中做梦的山药苗苗,最长的长到两筷子高,正在翘首高攀,缠上了一株少年铁脚海棠,另几株在寻着去处。等秋天,我再记录它们的结果。蔓上会结出一串一串的褐色果子,我们叫它山药铃子。
生生碎
四天前,野地里掐回一把马齿苋,因为量少,洗了洗,就没焯吃,顺手放入竹编的小筲箕,搁在檐前的洗衣机上。隔天看,没蔫。昨天看,仍没蔫。今天看,不光没蔫,还水汪汪的,活了。头一律向上翘着,圆润的叶子变宽,有的叶腋里打了花骨朵。掐口处都很好地用自我分泌的白浆修复完好,它们都在继续着自己生命旅程中未竟的事业。这十来天雨水多,天地湿淋淋的,没有淋雨的马齿苋从湿漉漉的空气里吸足了水分。换做别的蔬菜,即使不干不蔫,也烂了去。
埋一枝在花盆里,不知道会不会长出根须,拭目以待。
窗台上放一芽儿金黄的干柚子皮,大概是前年或是大前年的物件,平时做小装饰,顺便放些零零碎碎。这几天雨水多,它没淋着,却隔层玻璃吸足了水分,从前天起,它扛不住了,开始霉斑点点,今天看,长了一身绿白相间的毛,像只病危的小动物蜷伏着,有腐烂的迹象,不得不狠心把它扔掉。它以这种方式回归泥土,回归生命。
在我们当地,常年这个季节,遇了灾难要坚韧活下去的植物要数稗子。
稗子被连根从秧田拔下,哗哗哗一涮,根须洁白,挽了叶子扔在田埂上,十天半月路过,叶子松活了,还活着,只是颜色黄一点。再过一段时间,淋场雨,一律回黄转绿,葳葳蕤蕤,丝毫不弱于田里躲过劫数的稗子,夏末还能结出一嘟噜一嘟噜金黄的籽粒。农人为防止稗子二次为害,就下狠手,拔掉后扎成把子,用镰刀斩掉根,秧子装背箕里回去喂牲口。但这还不算完事,那落在田埂上半拃长的根不死,不几天在茬口处发了新叶,又活了。月把半月里路过,再割一道“稗青子”,带回家喂驴,喂兔子。人对稗子够残酷的了,不过这只可以解决稗子当年结籽的问题,明年秧田里的稗子似乎一点也没减少。和稗子一起拔下的还有水葱、慈姑、鸭鸭嘴等水生植物,扔到田埂上,不半天就蔫,一天就干枯。秧田有水,田埂都湿漉漉的,但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结局。恨稗子,又不得不钦敬稗子。
忽然想到去年经历的一件稀奇事儿。仲夏,给恣意的梅树剪枝,不小心把一根近一米长的飚枝剪掉了。飚枝光洁匀称,拿手里端详一下,后悔不迭,很是不舍,就随手把它插进旁边的小口花盆里。这多少有点像是遇无关疼痒的事随便一说,给自己一点安慰那样,完全是无意识的随手举动。时间款款移动,两周后竟发现飚枝的中间起了一个芽包,心里莫名惊喜。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梅枝可以扦插。偶一为之,竟带来了意外。可好景不长,过几天那芽包很快瞎了。我猜想,那芽儿可能是枝条里有限的养分催生的,养分供应不足。枝条的上稍在变黄,生斑,这是枯干的开始。我就不去关心它了。大约时间又滑落半个月吧,那渐枯的枝条在中间部位发了三个芽包,嫩绿水汪,看了心中又不免暗喜,却不敢多抱什么奢望,权且等着吧。过于热望,也很容易失望。时而记起,时而忘记,不知不觉中,那芽包打开竟然都长了两个指节长了,三枝,没枯一个。一个少雨的秋天过去了,三根新枝依然嫩绿地生长着。秋后,叶落。我不知道来年春天它能不能再吐芽长叶。梅花花早叶迟,开春迟迟没有动静,便不免失望。谁料它身边的石榴一发芽,它三根短短的嫩枝一起都孕育了饱满的叶蕾。
此刻,我坐在窗前记录它们生长密史的时候,它们就摇曳在窗外,刚刚和窗台一样高。我不知道地下它们做出了怎样的努力,根须长了多少,长了多长,但是,我会对着三根长到一拃长的新枝致敬!
院子里的生物,还有葡萄树是扦插的,一盆镶边兰花是扦插的。
2020年7月20日
(本文载《岁月》2021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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