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来的母亲

沙洲来的母亲
（约2500字）
汪彤
（一）
　　犯人严小舟这两天的情绪很烦躁。
　　很奇怪，每到月底，家里接见之前，他都会和同犯发生打架、斗嘴之类的事情。
　　昨天，我和杨警官叫严小舟来办公室，想和他好好谈一谈，可他蹲在地上，眼睛盯着地板，一言不发，只是沉默。无奈，我从档案室调来严小舟的所有档案，和入监这五个月的行为表现记录，细细的翻阅。
　　严小舟的档案很简单，高考前与同学玩耍，误将同学推下楼梯致死。严小舟是遗腹子，与八十岁的老母亲相依为命，他家在河西民勤县沙漠里的一个村子，与关押点相距几千里。每个月底严小舟的母亲都会来探望儿子，严小舟的母亲是警官们接触最多的罪犯家属。
　　每到月底30号接见日，接见厅门口的台阶上，准时会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她一只手握着拐棍，另一只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包。看到这些，警官们都会上去帮她拿着包，搀扶她进接见大厅办手续。
　　我从严小舟入监五个月的行为表现记录上发现，他每到母亲接见之前的十天就开始违反监规纪律，严小舟为何在母亲接见之前这样反常。我心里很纳闷，我想这次接见，一定要好好的和严母谈一谈。
（二）
　　“严大妈，你又来看儿子了。这么远，辛苦你了。”我看到严大妈凑上去打招呼。可严大妈的耳朵有些聋，要大声喊似乎才能听清楚。严大妈脸上布满了皱纹，那些皱纹里似乎添满了黑土，她红黑色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她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从口袋里抓出一把沙枣，往我手里塞。她絮絮叨叨的说：“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有树上的沙枣，在你们这里是个稀罕的吃食。”
　　我没推辞，接住严大妈手里的沙枣，当我触碰到她那双手时，心里“咯噔”一声。她的手干燥的裂开着，像沙漠里流过水又马上干裂的地皮，张开着一道一道大口子，那些口子里似乎能看到红生生的肉。我心里一酸，赶忙扶着她到接见大厅通话窗口，严小舟很快被叫来接见，他一看到母亲就淌眼泪，他的母亲也一手擦着自己的眼泪，一手拿着电话筒使劲“喂，喂”的喊：“小舟，你好着没有，妈想你得很……”
　　我的眼睛一酸，不忍心看他们母子俩哭成个泪人，赶紧给严大妈找了一包擦眼泪的纸，那纸包的封皮上写着“凯悦”，但愿他们母子俩相见能开心一些。
　　为了多了解严小舟的情况，我走进监听室，在电话里听他们母子俩的对话。
　　“妈，你就不要来看我了，我好的很。”严小舟鼻子囔着对母亲说。
　　严大妈似乎对儿子的声音特别敏感，她听的清清楚楚：“小舟，你在里面好好改造，我能活着一定每月看你一次，让你安心。”
　　严小舟抽了两下鼻子说：“妈，那么远的，家里没钱，你是怎么来的。”
　　“这次运气好，我没有走多少路，村里到县上的三十里路，都是坐张三娃拉化肥的三轮车……”严大妈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兴奋，她把路上的所见所闻絮絮叨叨的开始与儿子分享：“这次来的路上，一共要了一百五十块钱，我都买成你爱吃的，你看烧鸡，大饼，还有你最爱吃的大板瓜子。”
　　“妈，妈，你别说了，我好着呢，你以后不要跑这么远，我担心的很……”
　　“我一个老婆子，别人能把我咋？路上好着哩。你最近表现好不好，给妈说说。”
　　严小舟沉默了一阵说：“这个月分都争够了，年底我就减刑，刑减完了我早些回家，妈……”严小舟有些语噎，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我感到很奇怪，月初的时候，严小舟遵守纪律，表现积极，不到月中就把减刑的分争够了，可到20号，打一架，把“分”全都扣完了，他还给母亲撒谎说能减刑。
　　“小舟，警官们对我特别好，每次来都是他们掏钱让我住招待所，回去的路费也是他们给我，你可要对得起他们呀。”严大妈又叮嘱儿子。
　　严小舟沉默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有母亲在那里给他唠叨些村子里的事情。
（三）

　　大队上管教严小舟的干警，几乎每一位都为严小舟的母亲掏钱住过旅店，大家都知道严小舟家庭困难，每个月他母亲回去的路费，也是干警们一起凑的。
　　大队上也曾经开会讨论过这个事情，严小舟的家庭条件差，母亲年龄又大，大队上能不能拿出些钱给她补贴。但监狱里像严小舟一样的情况太多了，甚至还有很多无人接见，家里没有亲人的，这些都需要照顾，监狱负担太重，有些事情也负担不了。大队领导最后发话，让每一名干警每月自动捐钱给严小舟的母亲，将住宿和回去的路费解决了，但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接见完，送走严小舟的母亲。我正准备收工，严小舟主动来找我谈话。
　　“警官，对不起，我求求你……”一进门，话还没说清楚，严小舟就已经开始抽泣。
　　“严小舟，有话坐下慢慢说。”我扶着他的肩膀安慰他。
　　“我求求你，取消我的接见资格。”停顿了两分钟，严小舟又接着说：“我这里有邻居的电话，请你给我妈说说，就说最近监狱不接见。”严小舟边说边掏出那包上面写着“凯悦”字样的纸包，“凯悦”的旁边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为什么呢？小舟，你妈每个月千辛万苦的来看你，你却每个月都把减刑的分，一场架打得全没了，现在又不想接见，你要知道，你妈年龄大了，她等你回去给他养老送终呢。”我有些同情，又有些恨铁不成钢。
　　“警官，我妈每次来看我，都是要饭要到这里来的。”严小舟几乎是失声痛哭起来，吼着对我说：“ 我不想接见。”
　　听到严小舟的话，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我没有说话，这次是我沉默了。
　　严小舟呜咽的说：“我们村子离县上30里路，我妈是小脚，每个月20号，我妈就步行到县上要饭。然后从民勤县要饭要到武威市，这几千里路是我妈要饭要到这里的。警官，我妈80岁了，我怕她过世到路上没人知道，我不想接见了，就让她呆在家里吧。”严小舟的话越说越激动，突然他“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说：“警官，我求求你了，我妈年龄大了，我不想接见了……”
（四）
　　严小舟依然按时接见，他的表现越来越突出，最近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若再立个功，他就可以释放回家了。
　　而他80岁的母亲并没有在家里等他。她就在监狱所在的城里等着严小舟。现在每个星期严大妈都可以接见儿子一次。
　　我听说文联一位主席把父母亲从农村接来，在附近盖了几间平房，让生活在农村一辈子的父母在城里踏踏实实过自己习惯的日子，还在城里的社区，为父母找到一份在草坪上花园里捡纸屑、垃圾的工作。监狱领导也联系了社区，特殊的为严小舟的母亲找到了住房，并且也安排了一个月300元捡纸屑的工作。
　　这个星期，严小舟和母亲接见时，我依然监听一会。
　　严大妈说：“小舟，妈每天捡完花园和草坪上的纸，都要到监狱门口转一转。没事的时候，我就绕着你们监狱的围墙一圈一圈的转，妈想着呀，你哪一天就从那个大门里走出来，妈正好在门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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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汪彤 于 2013-3-13 16:4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