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姐姐要听粗的吗？有！有！

1

《红楼梦》的诗词单独拿出来看，未见得多好，好就好在能符合角色身份。曹雪芹一支笔，可雅可俗，既能替林黛玉写《葬花吟》，又能让薛蟠念出“女儿愁，绣房蹿出个大马猴”，正显出小说家的当行本色。

但《红楼梦》我没读完，不肯定里面有没有写到民间歌曲。

《三国演义》里除了七八首一语成谶的童谣如“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等，似也未见民间歌曲。

《水浒传》里也有童谣四句：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

至于民间歌曲，《水浒传》里那就多了，而且每每一曲唱罢，便有大事发生。

鲁提辖三拳了断镇关西的由头，便是耐不得唱小曲的，书里第二回写到金翠莲诉苦：

“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父女们盘缠。”

到了第五回，鲁智深火烧瓦官寺前，又听见一个道人在唱嘲歌：

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
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恓。

《水浒传》里最有名的嘲歌，是第十八回里阮小五唱的：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
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水浒传》里还有山歌，智取生辰纲一回白日鼠白胜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此类山歌，第三十六回、第六十回及第九十七回也都有。

大多数梁山人物一旦听上小曲，便会惹来杀身之祸，改变人生的轨迹，这是施耐庵的厌女情结，绝非偶然。
武松被张都监栽赃陷害前，听了一曲东坡学士的“中秋 水调歌头”。
书里写到：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武松吃得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
此后，武松大开杀戒，由飞云浦星夜折返一路血溅鸳鸯楼。
而雷横枷打白秀英，辗转上了梁山，说来也是因为去勾栏里听曲没有带钱，招致后者的挤兑。

《水浒传》里唱曲儿最好的，是小厮燕青。
他先唱给名妓李师师听，又唱给赵官家听，“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天子甚喜，命教再唱”，作者的这种双标，为风尘中人不可想象。

2

民歌遥接《诗经》，是来自百姓最为直接的声音。明代冯梦龙说：“山歌为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

《明清民歌时调集》又称《情经》，是一部明清民歌集,收有冯梦龙编纂的《桂枝儿》、《山歌》、《夹竹桃》以及清代王廷绍的《霓裳续谱》、华广生的《白雪遗音》。

此书收集了明清两代民间流传的山歌时调和作者的拟作近三千首，前两部我曾读过，言辞新鲜爽利又真切活泼，选录几条：

《咳嗽》：“俏冤家。人面前瞧奴怎地。墙有风。壁有耳。切忌着疏虞。来一会。去一会。教我禁持一会。你的意儿我岂不晓。自心里。自家知。不好和你回言也。只好咳嗽一声答应你。”

《约情人》：“约情人。约定在花开时分。预把牡丹台芍药栏整葺完成。等着那花发芽。便是奴交运。将近清明了。一个花蕊头儿也不见生。想去年花此际将开也。今年怎么这等迟得很。”

《想嫁》：“嫁了罢，嫁了罢，怎么不嫁？说许他，定许他，怎能勾见他？秋到冬，冬到春，春又到夏。咬得牙根痛，掐得指尖麻。真不得真来也，假又不得假。”

《偷》：“结识私情弗要慌，捉着子奸情奴自去当，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

《小尼姑》：“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纪小，出什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念什么经文也，守什么的寡。”

在提倡妇女守节至为酷烈的明朝，这些山歌俚曲，才是真真切切地传来人的声音。
民歌中也有被人视为粗鄙的一面，等闲看不到，更不要说听到了。
较为完整的常常见于明清艳情小说，《姑妄言》里收录了两条民歌《倒搬桨儿》，其一为：

姐在房里绣花鞋耶，
绣出几椿故事来耶。
麻篮簸箩里翻针线耶，
一下翻出个大鸡鸡来耶。
好怪哉耶，
坐在家里发横财耶。

书里写唱曲之前——
长舌妇笑道：“我哪里会唱，我只会个《倒搬桨儿》，恐怕唱得不好听。”
丹姐道：“何如？我们叫你唱，就说不会。夫人吩咐，就说会。你拣粗粗的唱，唱得不好，唱一夜也不饶你。”
长舌妇道：“姨娘姐姐要听粗的么？有有。”

3

可能已是规律了吧，大凡伴随大规模的群众运动，都会相应出现一次民歌创作的高峰。太平天国时期在管理方式上，采取生活集体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的方式，民歌《地上天军数不清》唱到：

天上星子还易数，地上天军数不清，
拿起刀枪是豪杰，肩起犁耙是黎民。

1949年之后的人民公社化时期，民歌与之便有很多相似之处，如《赛过梁山双枪将》：

左手锄头右手枪，赛过梁山双枪将，
白天田里种庄稼，夜晚练武村头上。

太平天国时期如《双双投洪杨》：

哥是看牛仔，妹是人丫环，
我俩结个伴， 双双投洪杨。

人民公社时期如《抬头看看不见天》：

男女社员走下田，好比落在水里边，
庄稼就象芭蕉树，抬头看看不见天。

在这两个时期之间的1935年，有一本小书《张光宇绘民间情歌》。

整整120年前，张光宇出生于江苏无锡，曾经让几代中国儿童激动不已的动画片《大闹天宫》造型就是他1956年设计的，不仅如此，他还是国徽的设计者之一。

这本《张光宇绘民间情歌》在1998年曾重印，读来仍觉喜人。

张光宇在《自序》中写道：

关于情歌本身的研究，已有不少专家判断过了，它的好处，就是能写出真情实意，比诗词来得健美活泼，比新体诗更来得勇敢快捷，便是冯梦龙所说的“但有假诗文，却无假山歌”是也。

……希望看画的人也拣自己要看的看，不爱看你就丢弃了也罢！

4

筹备整理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民间歌曲集成》迄今共出版71册，其中2003年出版的《安徽卷》里，收录了三首泾县的民歌，里面两首都是和采茶有关。

这些歌曲我都没听过，但词曲都在，不会失传。

阿城小说《树桩》的结尾，写到民间歌手时极为动人，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人物了：

四下里自然要请大爹唱，大爹笑了，笑纹不再收回去，慢慢地说：“有对才好。”回身请了一个婆婆。那婆婆竟面若桃花，轻轻盈盈地出来，擦一把泪，请大爹起。

大爹合了眼，发一个长音，万人立刻静下来，天似乎也退远了。大爹久不运嗓，粗粗嘎嘎，情韵风趣却在：

你是山上的枇杷树
我去坡首挖了来
将你做成个土琵琶
一天到晚抱在怀

四面山上早轰出一片彩来。看那婆婆，女子到底不一样，也是一个长音，尚存清亮，四面先就喝彩，婆婆早有了对：

我是山上的枇杷树
根根须须石首埋
莫说做哪样琵琶梦
挖个石卵怀中抬

四面山上又轰出一个好来。年轻人都呆了，想不到老人们当年这样风流，人老了，调情依旧，更显老歌一股风韵，醇厚幽默，当下就有人记住会了。

大爹不在意输赢，又与其他几个人对了几首。婆婆们脸上泛光，万人面前，荣耀至极。随婆婆们来的儿孙们，也被人围着，象是什么都知道，指手划脚，得意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