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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属牛的爹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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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属牛的爹
     爹得过唯一的奖状。奖给革命的老黄牛马晶同志。
     爹是教师,怎成老黄牛了,还革命的老黄牛?妈笑着回答,你爹属牛。他眉心那疤就是小时侯从牛背摔下来碰的。你爹跟牛一样犟!突然想起,我刚懂事,爹扛着我去看烟火,我念着队院墙吊的纸人胸前的字:炮轰刘少奇。爹挺直的腰突然弯了,说人们疯球了。扭头就走,任凭我哭闹踢腾,大队干部呵斥他:真头犟牛!我幸灾乐祸。活该人骂你。谁让你不带我看烟火?你还说粗话。爹的形象在我脑里崩塌。
    小岗村民按手印分地后第二年,我们这儿也分了地,我家与二孩叔家共分了一匹驴。兄弟们一个一个骑驴玩。爹妈合计,他俩当民办教师,总不能丢下学生照看驴,留下驴也养不好,把驴便宜卖给二孩叔。我暗恨他不让我们骑驴玩。
     1981年,爹准备民转公考试。春夏,爹穿件泛着碱白的蓝粗帆布工作服备课讲课批改作业。初中课程哪科缺老师,爹就代哪科。周末,爹还穿着那件泛着碱白的蓝粗布工作服下地干农活。半夜起夜,看见爹伏在煤油灯下学习。早晨起床,爹还念念有词背政治。
    初秋,爹在公社高中参加考试,同事监考,没指点爹一道题。初中毕业的爹考了全县第一,对手多是高中毕业生。爹转正后就到高中教语文与历史。
     爹初中毕业,为了更好教学,在繁重的教学与种地间隙,函授自修大专中文课程。函授学校定期寄来课本,爹一有时间就啃文学史,文学概论,现代汉语古代汉语,逻辑学,文学作品选读等等。两年后,爹取得了大专毕业证。十几年后,我参加自学考试,也真正啃教材,一同参考的老师们嘲笑我,啃那些书有屁用?我想当年爹自修大专课程,也有人嘲笑?考场上,我埋头写考卷,他们就呼喊我给递纸条。我理都不理,监考老师笑怒斥他们,笑吟吟看我。
      几年后,我读了高中,爹课余出黑板报,管理图书馆。爹写黑板报时,我就看“文化常识”等栏目。我从图书馆借了好多小说看。爹给我改作文。记得我写了篇议论文,爹教我论点论据论证,教我句法文法等等。
     1982春天,爹带我们往地里背粪,借牛犋下了种。夏天周末爹带我们锄草追肥,锄到看不到庄稼苗才回家。我时不时埋怨干农活。爹严肃地说,人来世界上就是为吃苦来了。
     秋天,爹用积攒的工资买了头黄牛犊。黄牛犊左角折断,鼻梁有撮黑。面相不好,便宜。我们围着抚摸它。牛甩尾驱赶飞落背上的蚊蝇,磨合着嘴唇,眨眼瞪我们,突然打个喷鼻,要么仰头“哞”叫。我们j跳开。哥哥大胆伸手让牛舔,牛扭开头,哥哥固执伸手随牛头转,牛舔了下哥哥手掌,哥哥“哎呀”“哎呀”叫,手掌已脱了层皮。爹跑来,抓住哥哥的手,吹着说,牛舌头上尽倒刺。小心了。
     我们把院里的石头归拢一块,爹央求一位叔叔用平车拉了车土。爹活泥垒墙,我们运泥递石头。天黑时垒好了墙与槽,但没顶。早晨,牛身上有层细密水珠。墙干后,爹把玉米秸盖在圈顶,牛身干燥了。爹说,这是头乳牛,明年下小牛犊。
     1983年大年,爹学村民赶牛迎喜神后,把牛赶到村前沟口牛场。
     饭后去接牛,场里没有我家黄牛。有人说,淘气鬼燃着炮仗炸牛,牛炸群了。几头牛跑向唐河了。我们到了唐河,树林没有牛,灌木丛进不去。爹跑去公社所在地村委会,求会计在喇叭上反复广播:村民们,谁捡到头大黄牛,请来大队报告。爹让我守在大队部,他又跑到唐河找牛去了。
    天黑了。弟弟来了说,牛找到了。从河畔圪针林找到的。爹绕着灌木丛拼命吆喝,牛吽叫回应,爹循声钻进圪针林,牛正卷舌吃圪针叶。
     晚饭。爹破天荒地给我们每人倒了杯酒,喝点酒解解乏。今打了牛。“鞭打春牛”就是打春,能带来好运气。
     秋天,粮食丰收了。家里的瓮、木柜都装满粮食,爹又编了三个干草囤子立院中,囤谷子黍子豆子。
      1984年开春,黄牛生了个小牛犊。牛犊淡黄皮毛光滑像缎子。伸手抚摸牛犊,大黄牛昂头哞叫。拿青草喂牛犊,大黄牛甩着尾巴,慈爱地看着我们与牛犊。
     在学校上课,盼过星期去放牛犊。
    星期天,微风拂来谷禾杆酱香味,间杂着牛粪味。跨上牛犊背,牛犊猛地前蹿,翘蹄子掉进了一水涮圪洞,腿别进土鼠洞。“哞哞”声令人心颤。我跑着叫来了爹,牛犊一听见爹说话声,安静下来。爹跳下洞,牛犊挣扎着往起站,没站起来。爹抱起牛犊放我肩上,让我坐在他肩膀上,慢慢站起,弟弟在坑洞外接着牛犊,牛犊站不住,腿断了。爹抱牛犊回村,找兽医接好骨。爹每天到野外割青草,从五里外的学校送回家喂牛犊,还喂黑料豆与稀粥。
    牛犊又开始撒欢了。爹却卖了牛犊,弟兄们泪汪汪的。我嘟哝,还不如卖了我。爹说,又不是卖给牛贩子,咱家没人照看,它受苦,卖给庄户人,牛犊好长大。
     1988年,三弟考上了大学。爹卖了六岁口黄牛,给三弟做学费。‘’好好读,谁考上了,卖牛做学费。”
     秋天。87年生的牛犊耕地时不时停步,爹把套印搭肩膀上,与另一头牛齐步走着拉地。
     我与爹争吵。你考虑弟弟,不考虑我们。
     89年秋的一个周末。爹在学校开会。牛身上搭着牛鞅耕绳,我抗着犁耱,向五里远的四地墚爬。犁耱越来越沉,换肩时拧伤肩膀。我恼了,种地真不是营生。想:今天耕完,明天不用来了。一到地头就给牛套犁犋耕地。牛犊埋头“忽忽”往前拉,犁就忽飘地皮上;我趴在犁圈上,牛犊立住不走。我挥鞭抽她,她还不动。骂“日你妈的,怎不走?”她还不动。狠心甩鞭梢在她耳朵炸了个口子,血流出来了,她仍不动;操鞭杆戳她大腿,戳疼了,她反向后挫。再戳,她撒欢儿,犁顺着地皮滑。另头大黑牛壮,控制得住牛犊。半后晌,牛犊趴在垄眼喘粗气。只得歇息,它一反刍,就吆喝起拉地。
    血红的太阳搁西山时,我耕完了这六亩地,歇了歇,开始耱地。手摁着的牛坚实胯骨,像爹坚实的肩膀!
     耱完地,我筋疲力尽,但心里滋生兴奋。
     牛静静急匆匆奔跑在乳白色月色中,呼呲呼呲喘气。
      路边地蒸腾着庄禾气息。远处树突兀,灌木丛像蹲着的人,蚂蚱鸣唱着。小时侯,我一哭,妈就吓唬我:狼来了。我就把哭声压成吱咽,再挤成抽泣,直至屏住呼吸。爹说:吓唬孩子,孩子长大胆小。我黑夜走路老觉得背后有鬼跟着我,看黑地方就觉得有鬼有狼。今天牛陪着我,我没一点害怕。我哼着小调游在月色中。
    到了村前小河。该洗涮洗涮尘土汗渍。“是二子?”三舅?心头一热。三舅卷到牛身边,一摸牛身。“小鳖子啥也不懂。把牛累死了。”爹跑过来:“哎呀。满身汗。你就长不大呀!一天不跟着就把犋牛足死了。叫你爷爷呢。
心底泛起酸楚。委屈、难受、怨恨、后悔淹渍着心。真想撂了犁犋。耕了六亩地,反挨骂!抬眼望,牛眸在月光下呈琥珀样清澈,柔和地舔着我,闪烁着歉疚可怜。爹脱上衣抟成团,揩擦牛身上的汗。光脊梁汗渍闪着光!爹搂着牛脖子,手挠着牛身,嘴贴牛耳朵嘟哝:牛身子骨还嫩,能架住这么大的苦?二子身子也嫩。爹的目光溅过来,我的心电击般跳。
     爹叹口气,回吧。别让牛喝水,牛累了喝水会生病。你也不小了,该懂得爱惜自己,爱惜牲灵。爹伸手接我肩上的犁与耱,我紧走几步躲开。三舅笑了,哎?还牛劲?我的泪涌出。爹说,牛知恩图报,有啥不好?
    牛踱着绅士步,一反从墚上下来时的急匆匆。它找到了庇护神,端起了架子?
    三舅叹口气:一个正经受苦人一犋犍牛一天也耕不完六亩地,咱这是两头乳牛。大黑牛当力,要不是你家牛犊早累趴了。我想,小黄牛下午真趴在垄眼了。
     回家,爹把牛栓在圈外,用铁丝刷刷牛身。说,我筛好了草料,撒上了豆料。累坏的牛不能吃饱。我守着哇。你先吃饭。妈端来热水,我洗了脸脚,栽在炕上。饭菜香味直往鼻里窜,但抵不住疲乏。我睡着了。
    一觉醒来。爹妈围着大笸箩剥玉米。我问,几点了?妈说,醒了?可把你爹吓坏了。饭在锅里热着。跳下地张罗饭去了。喝着绿豆稀饭,吃着大饼就豆腐。我嗅到了牛味:酸臭,混着甜甜草腥气。我散发的?这是纯净的农村味道。
     那几年我在恒山旮旯一所初中代课。这事给我的基因注入更多牛性。业余时间我玩命学习。1993年,我考入晋中师院。工资都买书了,没攒下钱。爹又张罗着卖牛,给我做学费。
     老表爷带牛贩子来了。他捉住牛贩子的手塞进大襟底手谈一番,捉爹手手时,爹突然说,不卖了。我舍不得牛。老表爷说,元子。2500元够个价钱了。爹瞟眼老表爷,我---老表爷一怔:元子是头牛。心疼牛了。
    晚上,老表爷带着庚卯大爷来了。元子。二子考住大学需要钱。庚卯爱惜牛咱村出名。爹说,表爷,您知道我。上午那牛贩子买了咱的牛肯定卖给饭店。我宁愿少卖钱也卖给爱惜牲灵的人。
    那年 9月,怀揣卖牛的2000元钱,登上了中巴,那车到邻县火车站,然后倒火车去省城。
     闭眼休憩,眼前就闪现牛反刍情景。我怀揣了头牛去求学。
     泪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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