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听歌私史(八十年代篇)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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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曾经,我家客厅里挂着一个方形小木盒,它中心的圆洞上蒙着红绸布,拉一下门后垂下的绿色尼龙绳,里面就会有人认真地说话,有时还有人唱歌。
一天中午,骄阳似火,我刚刚在幼儿园里学会了“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我得意地轻轻哼,一边埋头跟着母亲的布鞋一步一步走回了家。我站在客厅,汗水淋淋,耐心地等着吃酱油干子炒辣椒和白米饭。这时木盒子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她高亢清脆的歌声满怀激情,压抑不住的喜悦和自豪从白粉墙上倾泻而下,四面八方笼罩了我。“老人们举杯,那个孩子们欢笑,小伙儿弹琴,姑娘歌唱”,女声继续唱道。炊烟、荷塘、撒网,牛羊……,歌里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空着小肚子仔细听,仿佛一一看到了她描述的画面,心潮难平。
那是1980年,五岁的我第一次完整地听到儿歌之外的歌曲。后来我知道了演唱者的名字,她叫彭丽媛。
2
广播盒没听多久,家里添置了一台收音机,它有微波炉那么大,木质的深褐色外壳看上去沉稳又贵重。收音机被放在铺着白色钩花桌布的五斗橱上,旁边还摆着一架锡制小飞机模型,我根本够不着,但实在无聊时,我会踩一个方凳子趴在它跟前。我自己插上插头,扭动如象棋那么厚的旋钮,收音机里面刺刺拉拉地,开始有不同的人说话,它右上角内嵌的一盏绿色圆柱型小灯也随之明暗不定。运气好的时候,我能听到一段“小喇叭开始广播了”,里面有个老爷爷在讲猪八戒的故事。此前,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已经悄然出没在收音机里,电影《芳华》里也曾经再现过这样的场景,但我浑然不觉,从没有和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歌手在电台里偶遇过。
暑假的清晨,大人们早早起了床,不知道是谁打开了收音机,安静的卧室里常常只有歌声陪伴我。我睡在宽阔的凉席上,独自听着歌,独自在微微的风里迷迷糊糊地做梦,那真是一种奇异美妙的经历:殷秀梅唱到“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时,我直觉地闻到了诱人的奶香;蒋大为高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座繁花似锦的小岛;甚至,我都不知鸳鸯为何物,却能在《四季歌》里感受到窗前那片碧绿的旖旎春光。这其中有两个声音最难忘,当“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桥头”唱响时,我的梦境里竟然出现了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姐姐,她的脸在蓝蓝的月光下看不清楚,柳丝摇曳,小河流淌,我莫名地惆怅,替她与阿哥的分别感到难过。一曲终了,“山清水秀太阳高”的歌声又传来,梦境因之斗转星移变得明亮,我看到了像桂林山水画里那样开阔晴朗的风景,岸边的土地庙前,一个女子的身影正背对着我摇摇摆摆小跑过去,而我整个人也好像在水波荡漾的竹筏上微微摇晃。女播音员介绍,前一首的歌手叫做肖雅,后一首我没记住,网络普及后,我听完了这首歌的所有版本,但那些声音要么刻意雕琢要么有口无心,无一能还原我记忆中那一脉腼腆的纯真。直到我偶然听到朱晓琳的“知道不知道”,心里嘀咕着,不会就是这个版本吧。
朱晓琳成名时不过15岁,最为大家熟知的歌曲是《妈妈的吻》,“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门”,如此简洁自然的歌词,恐怕现在的词作者都不肯再写了。这首歌正面歌颂母爱,与另一首《烛光里的妈妈》一样,都以女儿的身份表白心意,婉约诚挚,堪称双璧,至今也没有被超越。
不过,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反证了某种匮乏,我们可能确实拙于表达亲情,即便内心敬爱万分,但表现在歌曲中,母亲却往往是一个喻体的存在而非赞美的本体。例子比比皆是:“大海啊故乡,就像妈妈一样”;“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类似的尴尬在我们的诗歌传统中也不难看出,盛唐以来,除去孟郊的一首《游子吟》,我们有几首诗歌是结结实实去赞美母亲的呢?这就说的有点远了。
3
收音机的尊贵地位出乎意料地短暂,1983年,家里添置了一台“黄山”牌黑白电视机。由于这部高档家电,我家每天晚上都会引来很多邻居。大人把所有能坐的东西都搬出来,好容易团团坐定了,还是有人只能站在那看。
打开红色的电视,九吋大小的荧屏里面简直什么都有:时代的楷模张海迪整晚都在做事迹报告,她说自己为了减少上厕所会尽量少喝水;老山前线的战士和排球女将们被视为民族英雄,他们相继在黄金时段发表演讲;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如火如荼,关牧村、苏红的歌声朗朗上口,《小小的我》、《我多想唱》只消听一遍我就能学唱。广东歌手陈汝佳得风气之先,他的台风与选曲在1988年的时候就已经颇为独树一帜,《故园之恋》悠扬难忘。
我在电视里听过《小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金梭和银梭》、《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太阳岛上》、《望星空》、《热血颂》等等歌曲,我知道郑绪岚、成方圆这些歌手的名字,但印象最深的,还是王洁实、谢莉斯的二重唱,他们俩好像有唱不完的歌,我到现在仍然恍惚地觉得,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打开电视都是他们俩站在话筒前,《踏浪》、《乡间的小路》、《小雨中的回忆》等歌曲,我都是首先听到这种合唱的版本,及至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的台湾正风行校园民谣,这些大多是刘文正、齐豫们的歌曲。
最为激动人心的歌曲,来自电视剧。这一时期,国内拍出了《西游记》、《红楼梦》等长篇电视连续剧,《敢问路在何方》,《枉凝眉》等歌曲随着电视剧的播出被唱到了家喻户晓,《济公》的“鞋儿破帽儿破”和“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也各有特色,说是妇孺皆知也不为过。另有一首色香味俱全的歌曲曾让我不能直视:“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花心心的脸庞红嘟嘟的嘴”,1986年的《康德第一保镖传奇》我已经不记得剧情,这首叫《红萝卜》的美食插曲却忘不掉。
1983年播放的《大侠霍元甲》打响了引进电视作品的头炮,1985年的《上海滩》和《射雕英雄传》接踵而至,琼瑶电视连续剧《一剪梅》、《几度夕阳红》推波助澜,一时高潮迭起,它们主题歌荡气回肠,与精彩的剧情相互成全,经久不息地点燃全国观众如痴如醉的热情。我曾不止一次听人回忆,说当年只要《上海滩》的前奏响起,手里的任何活计都会立即放下,火急火燎地要赶去看电视。
我毫不怀疑这份热忱,我知道彼时的万人空巷绝非纸上一句夸张的形容,因为就连才上小学一年级的我,也能感受到那种全民为之兴奋的狂热。我们班上最后一排有个胖胖的同学,学习一般又顽皮,在一次音乐课上,老师教完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兴之所至她又问我们平时喜欢什么歌,这位胖同学居然不慌不忙站起来回答,接着用粤语完整地唱完了《万里长城永不倒》,全班都为他鼓掌。这让我吃惊不小,对他不免刮目相看,而他给我看的是一张小纸条,那上面的字迹扭扭歪歪,“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他记下的歌词一字不差。这种以手抄歌词表达喜爱的形式,后来日益壮观,我曾见过许多手抄歌词本,它们大多属于女同学,不仅工工整整的抄下歌词,还自己画上插图,再贴上明星的贴画,拿在手里可以欣赏很久。
说起歌词,就必须提到香港词人黄霑。他的词作用字考究,底蕴深厚,元气淋漓又性情毕现,每一首都是可以单独拿出来欣赏的佳篇,他在流行乐坛的地位无人能出其右。不能想象,《我的中国心》这种力能扛鼎气势恢宏的大歌如果由别人执笔填词,那会是什么样子。
4
1983年购买的电视机,让我正好赶上了收看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我至今记得,晚会开始没多久就轮到了李谷一,她根据场外观众的点播要求,唱了一首歌又一首歌,李谷一频频鞠躬致谢,笑意盈盈。我当时并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受到欢迎,现在想想,这也可能算是一种民意的补偿和肯定吧,1979年,李谷一曾因《乡恋》的演唱方式受到来自传统的争议,但老百姓不管,他们是真的喜爱。
此后的春晚,每年都会出现几位一夜爆红的歌手,他们的名字会在大年初一的早晨传遍全国各地,他们的歌曲会在春节的祥和氛围里口口相传,得到老幼妇孺们质朴热烈的赞扬。最具代表性的歌手当属王虹、朱明瑛、毛阿敏和韦唯,她们演唱的《血染的风采》、《回娘家》、《思念》、《爱的奉献》等经典歌曲,都在多年以后成为我们对那个时代的记忆节点。
历年春晚中最受关注的港台歌手,通常都会被主持人隆重介绍,在热烈的掌声中登台。张明敏、奚秀兰、万沙浪、潘安邦、叶丽仪、包娜娜等等歌手们的表演风格与大陆本土歌手的端庄稳重颇为不同,他们的状态更加松弛自如,流动灯光里的载歌载舞,个人情感的率真抒发,让《阿里山的姑娘》、《娜鲁湾情歌》、《外婆的澎湖湾》、《365里路》等歌曲几乎不费吹之力便赢得了观众的热爱。
我最喜欢的是香港歌手张德兰,虽然她不曾大红大紫,但一曲《春光美》却是我的至爱,会永远让我铭记。在那个1986年的除夕之夜,26岁的张德兰双眼明亮又纯净,舒缓的前奏之后,她轻轻唱到:“我们在回忆,回忆那冬天”,甜美的旋律立刻将我带入了一片如梦似幻的情境里,仿佛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与另一人正并肩站在料峭的春风里,无惧无忧,远离尘嚣,我们眺望着白雪消融的群山,彼此无言又心心相印,我觉得这一定是人生最可满足的境界了。
春晚歌手火爆程度达到无以复加的,是费翔。以今时今日的审美来看,费翔在1987年春晚舞台上的服装和舞姿都可谓平平无奇,但放在当年却是耳目一新的震撼。他的选曲无可挑剔,《故乡的云》款款情深,《冬天里的一把火》激情四射,一动一静,相得益彰,即呼应了突破保守的时代述求,又展现了不能抗拒的个人魅力,不仅我在电视前看的又是羡慕又是激动,荧屏前的十亿观众也概莫能外。时势造英雄,此后数年,费翔成为亿万歌迷追捧的偶像,他陆续推出了一系列“跨越四海的歌声”,《只有分离》、《恼人的秋风》等,传唱度之高,一时无两。
春晚成就了一大批歌手,但大浪淘沙,真正能在时间考验中站住脚的,仍是真正拥有实力的歌手。说来似乎有些残忍,仅仅依靠春晚舞台成名而在音乐上缺乏建树的歌手,终究会被人淡忘。比如1988年的春晚,台湾歌手邓志乐跳着霹雳舞演唱了一曲《雨中即景》,当年他的商演便一票难求。可是,若非怀旧,今天还有谁会去关注这个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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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依靠一己之力实现了音乐抱负的歌手,是郭峰与崔健。
1986年,二十出头的郭峰以歌曲《让世界充满爱》致敬世界和平年,全国百名歌星同台献唱,成为流行乐坛难以复制的高光时刻。这是一首组歌,里面的每一章节我都在电视上听过,后来,每当国家遭遇重大灾难时,这首歌就会被重新演绎一次,每次听,我都能加深理解。比较起来,台湾歌手罗大佑的《明天会更好》写了时间,而这首歌写了空间,侧重虽然有别,但都给人以希望和力量,都极有感染力。
那一年,崔健唱响了《一无所有》,但我一无所知,我在电视和广播上却没有听到过这首歌,只是偶尔能从隔壁大哥哥的口里听到几句,模糊地知道这首中国摇滚开山之作的曲名,这大概也是摇滚乐注定要背负的命运吧。毕竟当时年纪小,又身处皖南山区,我第一次知道摇滚乐这个名称,还是在小说《教父》里,音乐,怎么“摇滚”呢?11岁的我曾感到费解。事实上,80年代早期,包括邓丽君和欧美歌曲在内,我在尘土飞扬的小县城里都没有听到过,反而,倒是曾为崔健担任键盘手的臧天朔,他演唱的《心的祈祷》我早就听过。
摇滚很远,但迪斯科很近。顶着爆炸头的张蔷嗓子又尖又高,听上去很有点没心没肺的坦荡,“路灯下的小姑娘”火辣辣地唱到:“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让我们在月光下跳一曲迪斯科”,现实生活里,我不曾亲眼看到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人在月光下跳迪斯科,但我的确能感受到某种难以言说的松动和转变。与张蔷并称“三张”的张行和张蝶,也都曾各领风骚。张行的《半梦半醒之间》曾让我着迷,那种缱绻与迷蒙,极少有歌曲能表达的如此恰当;张蝶的歌曲很像电影里的cult片,剑走偏锋,张扬恣肆,几乎不考虑听者的感受。《成吉思汗》算得上流行歌曲的第一代神曲,高速重复的旋律和夸张的咬字没有人会轻易忘却。
1985年左右,录音机走进了千家万户。当时的普遍说法是:买得起录音机,买不起磁带。录音机一般100多块钱就能买到,就算是功能齐全的双卡录音机,省吃俭用七拼八凑也总能买得起,可是,一盘磁带最少要5块钱,港台歌手的更要七八块钱,这便很让人心疼。那个时候,大家流行相互交换着听磁带,精贵难寻的还要用好几盒去换。我曾去过一个住在老街的同学家,他哥哥干净的木板房里,整齐富足地摆了好几摞磁带,其中有好几盘《荷东》、《猛士的士高》的舞曲磁带,让人看得眼红心热,同学也不敢随便动,他献宝一样让我看了几眼,赶紧把我带了出来。
就是在如此窘迫的条件下,“三张”的磁带销量却个个惊人,单是张蔷,不计盗版转录就达到了累计2000万盒的惊人数字,这个成绩放在今天的乐坛,能当神话听。
6
1987年之前,电影插曲大都由专业歌手配唱,其中不乏《牧羊曲》、《送战友》、《泉水叮咚》、《妈妈留给我一首歌》、《绒花》这样的经典,但电影《红高粱》打破了这个传统,演员姜文喊的那一嗓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蛮野,彪悍,迅速火遍了大江南北。另一首《酒神曲》也充满民族风味,唢呐一响,血都发烫。
第二年,另一个名叫迟志强的演员再度因歌曲火遍全国。曾于1983年因“严打”被判入狱的演员迟志强刑满释放后,和歌手翟惠民、张秀艳在1988年推出了“囚歌”专辑《悔恨的泪》,这些歌曲悲切哀伤,反复倾述着思念亲人的痛苦与狱中生活的惨淡。我没那么感同身受,但轻易记住了“菜里没有一滴油”、“钱啊,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刀”。因为自己的磁带是转录的,没有歌词,《狱中十二月》我一遍遍倒带听,硬是生生记住了它将近500字的歌词,能贯口般一口气唱到底。“政府为咱们发棉衣”,这样的语气和表达,第一次让我隐隐地感到了日常之外,生活里还有某种卑微存在。
1988年的春天,我无意中在姐姐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也亲过我的脸”,我一看就觉得不对劲,跑到姐姐跟前,把纸片递给她看,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写呢?还亲你的脸,不丑啊?那年十八岁的姐姐看了纸片哈哈一笑,说胧包哎,这是抄来的歌词。她唱一句:我低头,向山沟,笑嘻嘻说,这句最好玩,你听可像在唱“我滴头,像山沟”?
往事如昨,可见我当时并不知道“西北风”早已经铺天盖地。不过,没多久我就从磁带里听到了杭天琪、范琳琳与程琳的歌声,她们是“西北风”当仁不让的主力,《信天游》、《黄土高坡》、《我热恋的故乡》,尽皆高亢激越,铿锵的节奏滚滚而来,一旦开嗓就停不住。原先,我认为女歌手差不多都是你情我爱黏黏糊糊的,不仅龙飘飘、凤飞飞、千百惠、韩宝仪如此,内地的李玲玉、任静也一样是柔情蜜意,又甜又嗲,但《走过咖啡屋》、《粉红色的回忆》听多了,身为一个还没开窍的小男生真的会不耐烦,没想到女歌手们飙起歌来也这么厉害。歌中“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照着我窑洞晒着我的胳膊”既是写意也是写实,只是我当时并不理解,跟在录音机后面大声唱,只觉得过瘾。
1988年的夏天,除了西北风和囚歌之外,还有一个声音自宝岛台湾传来,他粗砺又沙哑地唱道:“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是的,狼来了。歌手齐秦是划时代的,他一声桀骜的狼嗥,终结了一个时代,也开启了一个时代——齐秦之前,是刘欢,屠洪纲等歌手们集体翻唱他的时代。之于中国流行歌曲,齐秦绝对具有启蒙的意义,几乎所有国内的流行歌手,都要认认真真喊他一声“老师好”。如果详细排列一份名单,我们会发现,翻唱过齐秦的歌手,其名字之多会囊括大半个乐坛,而翻唱时期的跨度之广,又几乎涵盖了一部流行歌曲史。齐秦词曲演唱的音乐才华与引领时代的个人风格高度统一,其综合影响力,即使罗大佑和苏芮也不免相形见绌。当他以原唱之尊呼啸而来,完全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地风靡了神州大地,而西北风和囚歌的热浪也在转瞬间被熄灭于无形;齐秦之后,是群星璀璨万象更新的时代,谭咏麟、张国荣、童安格、王杰、赵传、姜育恒、潘美辰、小虎队等等一大波又一大波歌手排山倒海般涌来,挟带着他们熠熠生辉的金曲攻城拔寨,顺便还收复了曾被翻唱歌手们占领的失地,街边的磁带音响店里,从此到处是《大约在冬季》、《耶利亚女郎》、《我想有个家》、《青苹果乐园》的歌声。
我最初听到齐秦,是在同学家。那时我不认得他,但见《狼I》的封面上,齐秦帅气非凡,不由得心生欢喜,翻到内页,歌单上竟然全是他一个作词作曲,我当时想,太夸张了吧,你一个人能写出这么多歌?按下录音机的放音键,《狂流》、《冬雨》、《花祭》,从头到尾,一首接一首,每一首都好听的不得了,这一下彻彻底底征服了我,令我崇拜不已。这盘磁带当时早就卖断了货,人家不肯借,我只有断断续续到处去听,甚至不惜去买翻唱磁带来解馋。直到《狼Ⅱ》发行,我兴冲冲买了一盘回家,视若珍宝,绝不外借。不知多少个昼夜晨昏,我反反复复听,从无厌倦;我买来精美的笔记本,一字一句把歌词抄在上面;我一有时间就会去邮局书摊,看到有齐秦名字的杂志就会想方设法买回家;我还因此练就了一手例无虚发的绝活,我闭着眼快进快倒他的磁带,仅凭感觉精准地按下停止键,再打开,歌曲就会从前奏的第一个音符开始播放。
1989年,姐姐买回一盘台湾歌手杨林的《玻璃心》。专辑封面上的杨林穿一件白色衬衫,她伏在沙滩上,挽起的发髻稍微有些凌乱,金黄的夕光里,她看向我的眼神迷离又温柔,我朦朦胧胧地觉得,她的样子真是好看。杨林的嗓子娇憨又清纯,她一声声唱着:“让我再一次握你的手,让我再一次亲吻你的脸”,那声音在清澈的午夜格外教人心动。那一年,我的嗓子开始变声,唇上长出淡淡的茸毛,也正是那一年,八十年代在热血飞扬中徐徐落幕。
1990年的夏天,我初中毕业,大街小巷四处回响着《亚洲雄风》,流行歌曲仍然浩浩荡荡,它们正奔流向前的九十年代,将更加绚丽多彩,更加风光无限。
7
像一场洪水之后的村庄,八十年代的中国面临转型中的巨变,万里河山百废待兴,人们不约而同地将仰望的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家园,一边焦灼地寻找,一边好奇地打量。像是在禁锢中拨开了一道缝隙,流行歌曲既于当时透露出别处的风貌,又使来者得以窥见彼时的社会心态。无论物质何等贫瘠,那都是一段激情的岁月,风尘仆仆泥沙俱下的时代进程中,许多质朴诚恳的情怀被留在了动听的歌声里。美好的歌声记录着一代人的躁动与青涩,见证了人世间的变迁与悲欢,光阴流转,年华老去,老屋拆迁了,家具换代了,聚散离合中,唯有老歌不变,永如初见的当年。
对我个人而言,八十年代是兴致盎然的本能吸吮,是孤独又温暖的默默成长,当老歌再度响起,我心仍会澎湃,熟悉的旋律中我能看见一个烈日下的少年,他又黑又瘦,敏感又单纯,他心无旁骛地倾听过那么多歌曲,我觉得他是幸福的。
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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