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行为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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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馒头
当我第一时间得知三哥两口子过了年之后也要出门,心里猛然一下空落落的,如底朝天倒出了最后一滴酒的酒瓶子,身边发生的才是最有影响力的——三哥是我们族家的一个弟兄,同一个老爷,我们两个关系非常密切,几乎每天都要见上一面,没什么事,大都废话连篇,却也成了一种生活习惯。深层次的,其实是顾影自怜,村里人出门的有增无减,各找各的门路,窝在家的,原因只有一个,自己苦思冥想了几天几夜也想不到去处,哪一条路都是死的。我没有想到三哥两口子会出门,上年他们还买了一头牛,盖了牛棚和草屋,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出门前都有征兆的,比如安排自己的责任田,处理牲畜,转移物品,大搬家一样,三哥两口子是说走都走,就象是临时决定,走时三哥的岳父岳母住在了他的家里,维持原状,其它什么动静都没有。
三哥两口子出门卖馒头。
没有一个人真的具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如此的自信,大笑着出门去,没听到谁敢象一次旅游说走就走的任性,至少我没见过,不管干什么,总是依靠穿针引线;就如一个地方的蔬菜白白地烂掉,另一个地方的蔬菜则物以稀为贵。所以有了流动,有了南来的北往的,东奔的西走的。一旦形成了一个地方的气候和土壤,就会有更多人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加入其中,不管那条道路是好还是不好,适合自己不适合自己,比如,我们附近的一个乡,女性出门打工所从事的大都是足疗按摩行业;一个拐弯亲戚那一带,歌舞团多,他自己也曾经营了小团队,哪里有市场就去哪里,全国各地漂泊;在一个厂里打工,大都来自某一个地方,区域大小说话;起初一个人当保安,后来他的很多亲戚朋友都成保安了。
卖馒头也是这样一个循序渐进、由点到面的过程。起初是村里亲戚们的事、其它村里的事,大都是亲戚串亲戚、兄弟帮兄弟、靠本村人的介绍,慢慢地波及一个家庭又一个家庭,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后来我们这里一带很多的家庭和村庄也都成了复制品。我们村是一个很守旧的村庄,虽然打工早就习以为常,但基本上属于年轻人的主题,真正对我们村庄釜底抽薪的,还是卖馒头,赖以种地的人家都禁不住诱惑;卖馒头成为了我们村里出门的首选、普遍选择,十之七八的人家都从事了、或从事过这个行业。三哥两口子出门事实上搭乘的已经是末班车,孩子上了初中,他们都四十不惑了。
我的家乡在河南的南部——唐河县,过去就是湖北的枣阳,不足百里。村里卖馒头的没有北上的,都是南下,诸如四川、贵州、湖南、江西、广东等等省份,北方人在北方人面前炫耀说会蒸馒头,让人贻笑大方,到了南方绝对是一种技能。馒头到了南方的本质意义就发生了改变,从日常的一种食品升级为一种地方特产,身价提高了,利润自然也大。
卖馒头其实就是从前货郎担、卖酱油醋、钉锅补锅的行当,对了,就是卖冰棍的再版,车子后面带着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子,里面装着馒头,采取的经营方式是原始的方式:游乡串村,深入到市场的最细部和最末端。确切地说,去的地方大都都是偏远的山区,山区的村庄相距都很远,住户也都哩哩啦啦,刚开张时谁也不想下那样大的血本,前途未卜,都是骑自行车,等情况稳定了下来,真的赚了钱,才敢买摩托车。虽不是步行,但和步行一样辛苦,一天不知道跑多远的路程,风尘仆仆,血不养心。货郎担用的是摇头鼓,他们用的是喇叭,录好声音,路上关上,到了村里开开,喊的声音就四个字:河南馒头。
三哥也并不是心血来潮,早有打算的,只是没有机会儿,只好一直在等待机会。早期卖馒头的、脑子灵活的深谙生财之道,他们开疆拓土,自己先找地方,经营了一段时间后把这个馒头点卖掉,然后再去新的地方。蒸馍的设备其实就是一个搅面机,十几层的蒸笼,成本也不过两千多块,但一个馍点能卖万元左右,别心理不平衡,谁让你没有那一股子的闯劲儿,人家交给你的是一个成熟的市场,你吃的是现成饭。新馍点的生意都很好,大小、色泽、味道没有比较,因为是唯一的,具有垄断性,刚开始属于新鲜期,不管喜欢不喜欢,都想尝鲜,利润也实现了最大化。有很多地方新鲜期一过生意就大不如以前了,因为南方人毕竟以米饭为主,特别到了节日,南方人就像北方人蒸馒头一样做糍粑之类的。让馒头成为南方农村的家常便饭是相当奢侈的,吃馒头实质就是吃点心,有人家买了也是给孩子买的。
三哥两口子去的地方是重庆的大足,村里一个人的亲戚的馍点卖给他的。他去了才知道,那个馍点实际上是村里人的,一个村里不好意思谈价钱,其实这也没什么,谁的馍点也得掏钱,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情况和说的悬殊太大,原来那人把牌子搞砸了,生意很不好。他犹豫过,回来怕人耻笑,换地方自己又没经验,他咬了牙留了下来。他首先是把馒头做好,毕竟和家庭蒸馍还是有区别的,量大,有一次两笼馒头都欠火候,吃着腻,他就把那些馒头偷偷地埋掉了。到了村里没人买三哥也不急着走掉,见了人就打招呼,拉家常。有人说不卖,就尝尝,他说中。剩饭难热,经过三哥的不懈努力,慢慢地把卖馒头这碗饭也热热了。
重庆乡镇的茶馆多,他就串茶馆,他的馒头成了茶馆里的消费品了。在雨天,茶馆里的人很多就不回家,吃了馒头喝了茶就是一顿饭了,一点也不耽误打牌。而三哥两口子,却要在风雨里来风雨里去。有个地方积水,绕道的话要绕很远,他每次都是把裤子挽的很高,扛着馒头车子蹚水过去,夏天没什么,初春和深秋是很冷的。插秧的时候,他就直接到了田间地头,田间地头的路况更不好,路程更远。这实质也是一种最辛苦的美团快递,但没有快递费用。生活规律也颠倒了,半夜里睡得正熟,却要起来蒸馒头,冬天大冷的天,谁愿意从热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有人说卖馒头其实不累,就是熬夜把人熬怕了。三哥初期急于把本钱挣回来,一天三顿都卖,我觉得他们成了钟表的发条。
天下偌大,对于一个人来说总是逼仄的,江南半壁江山也容不下一个卖馒头的,村里人到达的地方,也总有其它地方的人河南人到达。卖馒头也有江湖,先来后到,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江湖规矩的维系是在一种势均力敌的平衡状态下,反之规矩就是谁强势谁说了算,比如一方依仗拳头大,耍泼,或者人多势众,一方也只有忍气吞声。三哥的生意比较好,想扩大范围,却被几次威胁;他在那里呆了几年,一直没能突破原来的天地。
三哥结婚时是三间小瓦房,十几年之后还是三间小瓦房,日子紧巴巴的,借东补西。他们也只有一个孩子。年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是年关,有几年都是三嫂回娘家讨的钱。卖了三年馒头之后,三哥就盖了上下六间楼房,两间一过道,一处院落。钱不够,借了一部分,他说不怕,第二年就还上了。三哥的情况是普遍的,村里很多人家的楼房就是靠卖馒头盖起来的。
经历过才知道,平安真的是福。村里有两家出了事,一个是我的另一个族家兄弟,在卖馒头的路上被汽车撞了,昏迷了八天八夜,头上的伤疤吓人,这位兄弟结婚晚,那年他的女儿才几岁,儿子还在蹒跚学步,消息传到村里都说没救了。不幸的万幸,没有留下后遗症。另一家和我家住得很近,我吃饭就端着碗朝他家串门子。他媳妇的手被压面机压断了一个手指,需要很高的费用,没舍得接,说少了一个手指头也不耽误啥。祸不单行,第二年他儿子的腿被撞断了,才二十多岁,结婚没多久。两年了我见到他时还坐在轮椅上,说要做几次手术,手术成功的话也只是能正常行走,体力劳动是不可能的了。
时间是一个淘汰的过程,有的没卖多久就回来了,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日难,别说出门的事了,依然种地,只是比以前更踏实了。有的卖了几年,中间不卖了,后来又重操旧业。有的一直在卖,一直呆在一个地方。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目前全村还有三分之一在卖馒头,对于他们来说,卖馒头真的成了一种职业。
三哥两口子还在其中。
南阳校油泵
若不是矛盾爆发出来,东东们的家事绝对是一个秘密,鲜为人知。
东东的房子是五间楼房,村里最早的楼房,现在绝对是落伍的,低矮,房间狭小,还没有楼梯间,上下用一个能够移动的木梯。往上面存放粮食或物品,都是用绳子拉上去的;但在八十年代又绝对是奢华的、令人羡慕嫉妒。这也是东东结婚时的筹码,东东娶了一个颇有姿色的媳妇。
东东的弟弟春住进了上面的两间楼房里。春没有一点必要这样,他吃在老宅,老宅在村中间,东东家在村外边,中间还隔着村里的大水塘,去一次似乎就是出塞。农村上面的楼房都是用来放粮食放东西的,根本没有人住在上面。夏天上面的房间真的是蒸笼,蒸烤得厉害,塑料袋在下面能用好多年,在上面一个夏天就不行了,用手指头一戳就是一个窟窿。那是一个夏天。
原来,五间楼房并不是全部属于东东的,属于东东的只有下面三间,上面的两间是春的,在分家时是有协议的。明显,对于春来说绝对是劣势的,他根本不可能住在上面,在上面生活,这种状态下的五间楼房还不如三间瓦房,三间瓦房还能三间两房——两头各住着一对夫妻,各过各的日子。协议的解决其实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把两间房子估价,东东买下来。东东弟兄四个,东东是老大,岁数都很近,事都是连着的,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儿,要是都达到东东结婚的条件,就如在城市里给弟兄四个每人买一套房子,总共四套,一个农民家庭有这样的能力吗,把孩子拉扯大就很不容易了,这样的解决办法完全理解。
当时春也到了结婚的年龄,房子是前提啊,他眼巴巴地指望着东东把钱还给他。但东东保持沉默,就是不作为,随便折腾,就是没钱。春为了证明自己是那两间房子的主人,所以才住了上去,他让东东在上面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去。春结婚时是借用族家的一处闲房子,当天一大早我去给他帮忙。很久没有打开房门,潮湿霉呛,一间曾经是草屋,一地麦糠,满屋飞蛾蛛丝,一间拴过羊,羊屎蛋子还在,骚味扑鼻。主人家既宽容又苛刻,只能放东西,不能过夜。上午把新娘的嫁妆放在那里,当天夜里就又搬到了春的家里。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兄弟两个结下了怨气,直到现在,他们兄弟两个谁也不理谁,不来往,陌如路人,都说对方把自己逼到了绝路。
后来又听知情人说,这五间楼房也不知道是咋盖起来的,东东的父亲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砖头是赊的,工钱欠着,说的时候距离盖房子都好多年了,一直都没还。不知道是生活把一个人变成了无赖,还是本身就是无赖的人,有人向东东的父亲讨要工钱,他父亲直接把头前面一伸:来吧,把我的脖子割了算了。他父亲种菜时曾经给盖房子的人们送过菜,一人一大肥料袋子白菜,有人要了,有人没要,没要的想着是不是用来抵工钱啊,也不知道这白菜有多贵,结果是要了还算有报酬,不要的就什么也没有了;盖房子干了那么多天,算是义务。
东东结婚后买了四轮跑运输,贷款买的,只见忙忙碌碌,日子如旧,贷款一直没还上。老宅还是那个样子,弟兄几人各打拼各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除了老二春,如今东东弟兄三个在村里是最富有的,这种富有和一般的富有不能相提并论。东东在县城买了几套房子,还有门面房子,一家有几个大人就有几辆车。现在农村娶个媳妇多难,要花多少钱,婚后像公主一样伺候着,农村人,却从不下地干活儿,公婆低三下四,忍气吞声;而东东和媳妇却是厉害的公婆,儿媳妇则整天唯唯诺诺,完全颠倒了个儿。
改变他们命运的,是他们从事了一种行业——校油泵。发动机是汽车的心脏,油泵是发动机的心脏,体积很小,技术含金量却都集中在上面了,控制着供油量的大小时间,如电子系统里的芯片,汽车其它部位的故障都可以摸索,唯有油泵这一块不敢触及,必须要找专业人士。校油泵的费用很贵的。
如果说东东的媳妇娘家哥从事校油泵有一定的偶然性,东东则是必然的,从长计议。娘家哥跟着一个远房的亲戚学会了校油泵,后来自立门户。媳妇娘家哥原本也是很穷的,也跑过运输,出了一次事故,险些要了他的命,干了校油泵没几年就在县城买了房子。东东的兄弟老四初中毕业,本来要去当兵的,当兵是农村孩子的第二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名额都争取了过来,东东却要老四去跟着媳妇娘家哥学习校油泵,其实他做的是一次赌注,拿着老四的前途做赌注。汽车修理行业苦累不说,特脏,哪里穿过干净的衣服,冬天揣着手还不暖和,他们还是两手油,年轻人多注意自己的形象,出门总是把衣服弹得一尘不染。穷家的孩子早当家,老四应该意识到他的命运就是整个大家庭的命运,学徒时非常吃苦,拆卸和安装都是很繁琐的,常常因为一个螺丝就费老半天,老四总是能独立解决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整天蓬头垢面,一些年后老四终于成为了师傅。
依赖老四懂技术,东东投资干起了校油泵。很幸运,他们的生意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经营得红红火火。说幸运,是有同行没同利,有的打鱼有的晒网;村里后来还有三家校油泵,生意远没有他这样好,其中有一家不久之后就关门歇业了。按照原来家庭状况,老四婚姻面临的困难非常大,现在好了,一切迎刃而解。一些年之后老四再回到村里,都知道他也是老板了,也发了财,有车有房有生意。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东东不想和老四分开,老四虽不好意思挑明,却也是铁了心,偷偷跑出来的。东东骂老四不要良心,没有他老四会有今日?老四也很委屈,他给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够意思了。一切正常,分开是正常,兄弟打烂头是正常,过后还是亲兄弟。
老三什么都干过,去湖北种过地,打过工,曾买了大型的拖拉机,折腾了很多年也没什么起色。他两个男孩子,现在养活两个男孩子真的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能把人活活撕吃了。老三看兄弟两个人都发了财,最终也便入了行。隔行如隔山,老三起步绝对依赖在兄弟两个人的帮助下,听说还不错。
弟兄三人都在贵州。对于内地人来说,贵州真的很陌生,谁也没有想到谁会到那个地方去。排异性是一种天性,没有什么理由,他们在他乡异地里能够扎下根来绝非易事,一定经过很多曲折,有很多的故事。东东的媳妇娘家哥就和当地发生了严重的纷争,打了多年的官司,最后还是没法在那里呆了。如果要他们把自己的这些事情写下来,未必有文采,未必精彩跌宕,但一定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那是一种怎样投无路的绝望,一种怎样重生的喜极而泣。
从事校油泵的南阳人很多,遍布全国各地,不知道他们姓什名谁,南阳具体哪里的——南阳千万人,他们打出来的牌子都是一样的——南阳校油泵;若要注册,不知道有要有多少人卷入纷争。我和东东是邻居,非常熟悉,又是同龄人,在家时经常在一起,结婚后还曾经同榻长谈,抵足而眠。我在修路的行业上打工了很多年,去过很多地方,南阳校油泵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哪个地方和我不期而遇,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走进去看看,是不是东东他们。
老汪水电
有个人曾说过,他发现学问深的人都混得不咋地,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箩筐的人都闹出了动静。当然,他指的仅限于农村的范围,或者具体就是我们村,所谓的学问深,不过是名落孙山的高中生而已,所谓的文盲,现在没有几个了,在这里谁也没有歧视谁的意思。这话说得有道理没道理,承认不承认,事实胜于雄辩,我们村里历届的高中生,没有一个出色的,都活得窝窝囊囊,还有一个疯了,一个上吊自杀了;对了,还有一个大学生,至今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媳妇也弃他而去,有人认为这就是读书无用论的有力证据,读书把人读坏了。
明和我是同龄人,我们两家之间只隔了一家,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他虽不是言听计从,似乎总是属于从属的角色。上了学,没有一个人发现明是个人才,或有什么特长、过人之处。上初中学习好的都在镇上,一般的都在附近的普通中学,明在普通中学,学习平平,一般高中都没考上,初中毕业就是最高学历了。家庭非常一般,人老几辈子都是打坷垃的,也没什么社会背景,亲戚朋友谁也拉巴不了谁。他娶的媳妇是邻村的,彼此都非常了解,当初明的岳父说啥都不愿意,亏得明追求爱情锲而不舍,媳妇愿意,岳父虽然没有王宝钏的父亲三击掌,还是一百个勉强。
明下学就去北京打工了,一去就是很多年,也没有听到有什么动静。当听到有动静的时候,明挣到大钱了,已经是个包工头了。其实那时候不过是打工稳定,在北京能够生存,比一般的打工者收入高而已,所谓的包工头的就是能够带着几个人干活儿,有时候承揽一些零碎活儿,小活儿。但这样也绝非想当然,后来不断传出明起初在北京打工的情况,吃了很多常人难以吃的苦。当时他所打工的公司业务少,活儿不经常,最后陷入困顿,其他人都走了,唯有明不离不弃,有活儿跟着干,没活儿也不回家,等着公司再联系到新业务,可以说随叫随到。也就是说,明的命运和那个公司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了,不是赌注也是赌注,那个公司的糟糕也是他的糟糕,那公司的好运也是他的好运,颇有患难之交,荣辱与共的意味。应该是有了这样的一个伏笔,为明的以后打下了坚实的铺垫。幸运的是,那个公司熬过最艰难的时期之后,形势好转,随便给明一些恩惠,也够他受用的,也算是对他跟随这么多年来的奖赏。
村民们只要是去北京打工的,不用质疑,都是投奔明而去的。不知道是明的业务在不断扩大,需要更多的人,还是更多的人去他那儿打工,他才有更大的能力承揽更多的业务,反正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去他那儿,有的一家男人们都去了,父亲和儿子,或者是兄弟。有家夫妻一起去了,男在工地活儿,女的给工地做饭。也带动了附近村,亲朋好友,结果是明的施工队越来越大,明做老板也是做来越大,越来越有实力,成了名副其实的包工头了。明在县城买了房子,如今在北京城也买了房子,成了北京人,典型的北漂成功人士。
术业有专攻,社会快速发展的背后,是由相匹配的各行各业做支撑的——都拥有着大量对应成熟的技术人才,比如建筑行业,干桥梁的就是干桥梁的,盖楼房的就是盖楼房的,架电线铁塔就是架电线铁塔的。第一次我听到“沉井”, 我如何也想象不出施工流程,就如人类不知道金字塔和长城上的石头是怎样弄上去的,我以为我愚钝,后来才知道,沉井的工艺流程是从日本那里学习过来的。沉井是处理城市污水的一种设置,整体在地下,由混凝土浇铸而成。而对于内行来说,却是那样的简单和娴熟。我在郑州工地见到的一帮四川人就是专一干沉井的,其它什么都不做;只要把沉井的图纸给了他们,有机械配合什么都不用操心。根本没有几个人,其实也是一个家族,兄弟几个人,他们的妹夫和姐夫。寒冬腊月,除非正下雨下雪,他们一天也不休息,效率很高。没有做饭的,有人提前下班做饭。劳累一天了,几乎每天都还要洗澡,就在简易的工棚里,他们真是铁疙瘩做的。只要有活儿,他们一般腊月二十七八才回家,自己有八座的面包车。
明从事的是水电安装。最早跟着明干活儿是他的族家兄弟,这些兄弟现在都成了施工队里的骨干力量,明只管联系业务,干活儿的事不用他操心。农民的身份其实是一种复合的身份,第二职业很可能是一个木匠、窑匠、铁匠、泥巴匠,现在我们村里又添了新的一种职业:水电工。脑筋聪明的,会看图纸就成了带班的,愚钝的,干得时间长了也成了水电师傅。就是小工也是熟练的,这个步骤做完,不用吩咐,他知道下一步骤该做啥,提前都准备好了,这样的小工哪里都喜欢。会了这种技能又多了一个门路,就是不跟着明干,也能去别的地方打工。我们村庄叫“大汪庄”,绝大部分都姓汪,追溯到若干年前,我们都同属于一脉相传,明也姓汪,在工地上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老汪”,干活时有人问哪里的,只要说老汪人家就知道了。
明在北京即将三十年了,长久以来村里人们多了一种选择,最好的或最差的——有了好去处,可以离开,真的没地方去,去他那里。民工打工最担心的不是工资多少的问题,而是打水漂不打水漂的问题,这些年大形势相对以前而言好点,事实上拖欠农民工工资还是屡见不鲜。我现在所在的工地,拖欠了一个女工十三个月的工资,女工六十岁左右,一个人干了两样活儿:看大门,给工地做饭,一个月两千五百块,钱并不太多;工地放假都回家过年了,她腊月二十五还没有回家,就是等着要工资,最后听说只给她三个月的工资就把她打发走了。跟着明打工至少没了这一层的顾虑,就是拖欠也没有必要费尽周折去讨要,庙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明的队伍里也有其它地方的民工,当他们知道老板是我们村的,非常羡慕,说熟人能多吃四两豆腐,似乎村民都沾了八辈子的光。
北京是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也是人生的一种梦想,我曾经想,这一辈子如果能够去一趟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上照张像,也没白活;如果去旅游,村里恐怕没有几个人舍得去,各种因素都不允许。这下好了,村民们打工的同时,顺便也逛了北京城;北京城里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背影,汗水和苦乐。他们说到了天子脚下,看了皇帝老子住的地方,真的算见过世面了。他们回到村里总是带着一股新鲜的气息,传达着世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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