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台的金庸剧

      很少有一部电视剧像《笑傲江湖》那样，带给我那么大的快乐。并不是说它拍得好，恰恰相反，是实在不好，以致我和家人边看边骂，边骂边笑，第二天却还是追看。纯粹因为是每天两集的连播，有一种最不耐烦的吸引力。前几天在地方台看到重播，感觉却大不相同了。
      茅威涛的东方不败是最忠于原著的，李解的林平之活脱是从书中走来，巍子的岳不群虽逊于港版，却也自有特点。更不论剧中的湖光山色、山川风物、眼界胸襟。那份厚重、辽远、绵长的泱泱之风，是唯央视才具备的。若持宽容心态，连李亚鹏都能勉强接受。《笑》剧最大的问题不在演员，而是一些关键情节的设置。比如开头令狐冲提前出场，取代了劳德诺的位置，就非常不合理。连“青城四秀”还要改称“青城四兽”，令狐冲的个性绝不容许他坐视林家惨遭灭门。若出手，则整个故事需要改写；若不出手，令狐冲“侠”的一面就受到很大损伤。反而劳德诺老谋深算，又是双重卧底，才会不动声色的静观惨剧发生。再比如末尾，令狐冲与岳不群的决战本已落了俗套，“独孤九剑”胜不了“辟邪剑法”，竟要出动“吸星大法”来克敌制胜，在主旨上就近乎荒谬了。“独孤九剑”不仅是门武功，还是一种人格提示，是境界的象征。它居然拿阴惨惨的“辟邪剑法”没办法，要请出同样是邪派功夫的“吸星大法”来以毒攻毒。对主题的歪曲，莫此为甚。
      在接下来的《射雕英雄传》里，剧本就扎实得多了。故事与原著相仿佛，精神意韵也接近。偶有改动，效果倒是正面的。如杨康对郭靖说（大意）：“我真羡慕你，能坚定地相信一种理想。”这话显得杨康不仅仅是个认贼作父的符号，他也有他的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编剧似乎告诉我们，郭靖的单纯贞定未必值得无保留的赞许，杨康倒因文化程度、个人资质而较具自省能力，较能用自己的价值观独立思考——虽然从政治上看，是颇可挑剔的思考。这一“篡改”超越了简单的“对”与“错”，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射雕》的音乐比《笑傲》有了突破，武术指导因为从元彬换成马玉成，遂比《笑》多了几分飘逸神奇。丘处机的全真剑法和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着实叫人眼前一亮。不过叶锦添的服装设计不尽人意。黄蓉的低领大裙不像宋代人穿的，倒像唐代的宫装，那时候叶锦添大概还没走出《大明宫词》的影子。盘上头发的黄蓉，造型像《桔子红了》里的小媳妇秀禾，缺乏披发垂髫的少女风韵。李亚鹏演郭靖比演令狐冲合适，奈何之前令狐冲并无一个经典电视剧的形象成为标杆，而黄日华的郭靖却早已深入人心。时也命也，李亚鹏虽非“红颜”，一样“薄命”。相比之下，周迅聪明多了。她竟然选了一种不温不火、“分寸感”极强的方式去演绎“蓉儿”。虽也不乏责难，但这个方法避重就轻，躲过了“模仿翁美玲”的攻击——在“翁迷”们看来，模仿即是污辱。周迅的演法像是恭恭敬敬的致歉，“小妹斗胆，班门弄斧，演完就走，请勿见怪。”于是有评论大骂朱茵，而对周迅网开一面：“不管怎么样，她有能力让你记住周版黄蓉。”周杰“做”戏痕迹严重，蒋勤勤则可圈可点，何晴的包惜弱仪态万千，远胜83版。
      《天龙八部》的成功差不多要归功于胡军一个人，顶多加上半个刘亦菲。历届版本的乔峰，从无一人像胡军这么逼肖原著。年龄、神态、气质，乃至举手投足都极少瑕疵。倒是黄日华的乔峰太突显“少数民族味”，挥臂踢腿也多有舞台剧的味道，有些失真。更早的梁家仁版则沉厚有余，豪迈不足。胡军的独特在于其先天长相和后天表演都有种刚柔相济之美，威仪粗放之余，又隐隐流动着一层男性的温柔。这一特质使他与“乔峰”有惊人的叠合。历届版本的王语嫣，也从无一人有如刘亦菲的美艳，不过她在《天》剧中的表现尚不及《金粉世家》里的白秀珠，文雅得呆板，端庄得木讷，中规中矩得失去任何真性情，所以她只能算半个功臣。钟丽缇的马夫人不够娇小玲珑，言语间狠毒浮于表面；汤正业太“肃然”了些，不像风流之名播于天下的“大理段二”。“段二”的儿子林志颖比起陈浩明来就差得远了。众人交口称赞的刘涛版的阿朱，我嫌她“过犹不及”。阿朱乔装段正淳之前，与将要赴约的乔峰话别，恋恋不舍，情致殷殷，伤痛欲绝，但只是“欲绝”，而不是“真绝”。照书中所说，是强颜欢笑，细心叮咛，又凄楚道歉（“大哥，我真是对不起你……”），深情无限，却是收敛的悲哀。刘涛却在话别那一幕时哭得一塌糊涂。以乔峰的精明，他不会生疑吗？又不是去送死。《天》剧的武术指导仍是元彬，不过打斗上比《笑傲》要迅捷有力得多，视觉冲击力更强。电脑特技的运用也比前两部有了长足的进步。擅用“腹语”的段延庆在说话时脸上肌肉不动，语音含混不清，这一类的细节看得出编导的细心。
      积累了三部金庸剧的经验，理当在《神雕侠侣》里更上层楼。遗憾的是《神雕》总体成就不如《天龙》。首先男一号就弱了。我很奇怪杨过这角色为什么非要在聂远和黄晓明之间挑选。鄙见以为，这二位都不怎么适合。但是黄晓明勇气可嘉，诚意可感，自出场后，每一场戏都能感到他的全情投入，和“泼墨大写意”般的张扬。我并不是在讥讽他。他演砸了杨过，“太浓烈”，太“装嫩”让人直皱眉头。但作为演员，他比《射雕》里饰演郭靖母亲的吕丽萍敬业多了。吕老师大约压根儿就瞧不起“武打片”，金庸银庸她都不放在眼中，只是碍于央视的面子勉为其难。结果我们看到一位干巴巴的、漫不经心、灰头土脸的李萍。这不是演戏，这是一个“高雅艺术家”对通俗文化的俯就。单从这一点上，我对黄晓明充满尊敬。刘亦菲也很努力，而且沾了外形的光，她努力七分，便有十分的光彩，何况她确实也是拼尽全力的呢？《神雕》节奏很快，景物绝佳，打斗招式透着灵气和想象力。要特别指出的是，武术导演是大陆的赵箭，也即是说，央视金庸剧第一次不依赖香港武指，自主拍出了颇具创意，紧凑潇洒的动作场景。金轮法王的金轮，杨过的黯然销魂掌，小龙女的玉女心经都丝丝入扣，既切合各人身份，又有别于以往版本。那纵横来去的自在，镜头剪接的凌厉，让我想到九十年代的徐克。倒是徐克任艺术顾问的《七剑下天山》手法陈旧，作风平淡，不像他自己了。《神雕》还有一个特色是它的“泛爱主义”。不仅爱正派，而且惠及反派。编剧塑造了一个空前讨人喜欢的尹志平（改名甄志丙），使人对这位玷污了小龙女清白的道士全然的恨不起来；强化了丑老太婆裘千尺的怜女情怀，某些场面令人酸楚唏嘘；将李莫愁面对黄蓉逼问时的态度，由书中的反复犹豫改为一咬牙说“杀我”，强调她愿为婴儿郭襄去死；最后金轮法王又为了相救郭襄被火柱火炮砸死，使郭含泪叫了声“师父”。这些改动不一定都说得通，不过不难从中看出改编者的脉脉温情。《神雕》音乐之精，为四部“金庸剧”之冠，片头片尾曲和插曲都荡气回肠。该剧的致命伤是追求唯美过了头，使全剧少了一份大气与凝重，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显得阳刚不足。这毛病还牵涉到一些举足轻重的大戏。譬如杨、龙十六年后重逢，那是沉默的爆炸，二人对视，万种沧桑，虽无言亦惊天动地。导演却处理得格外浪漫：小龙女几滴清泪，杨过几声狂叫。慢镜头里，两人舞蹈般的飞了几回，就落地从容回叙往事。悲喜交集的沉甸甸的分量被削弱了，剩下的唯有轻飘。
      央视的金庸剧从无到有，由弱渐强，瑕瑜互现，而依我的看法，是瑕不掩瑜。技巧可以慢慢磨练，但作为金庸标志的“博大”与“气象”，则是央视胎里带的独有的优势。如同令狐冲的旷达，郭靖的浑朴，乔峰的气概，杨过的傲岸，那是学也学不来的。


      注：此文写后，央视陆续拍了《碧血剑》、《倚天屠龙记》、《鹿鼎记》等金庸剧，其中《鹿鼎记》较为精良，邓超版《倚天》差强人意，《碧血剑》则工整有余亮点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