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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时间里的色块(4700字)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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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里的色块
      文/李新文
   
      

     
       冥想着自己是个踏云而来的仙人,即便没有风的指引或尘世之外的诱惑,我也会飘向油画一般的麻布山,与那里的阳光、山色、田畴、屋宇以及劳作的人们见上一面,聊一聊家常,说一说心事。或者,将入目的画面贮在脑海里,成为永远的收藏。
    时间以无形之手在大地上造像,把这麻布山拿捏得莽阔、深邃而又特立独行。但我不是仙,只能同朝圣者一样在一步步的路径中感受她的精神气质。

                          佛色

      此刻,我坐在山中的一块石头上,满口的气抽得如拉风箱了。这才发现人力不如山力,山把自己拔得那么高,似要绝尘而去。人每向上高出一步,胸腔里的魂儿也与绝尘之境靠近一步。其实我现在的位置离主峰还有一段距离,朗朗的冬阳看得分明,微风一吹,松林发出一片脆响,仿佛一种暗示。放眼一望,山还是亿万年前的走势,依旧用沉默的方式呈现她的绿色和硬朗,阳光以及阳光里的空气也是先前的样子,浴沐着每一棵树木、杂草和各种形状的石头,甚至每一声鸟叫、每一句虫鸣连同气喘吁吁的我也不例外。由此看来,山的博大与沉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这山偏居江南一隅,算不得奇伟,很难让你联想到“崇山峻岭、古木参天,宝刹古寺,深涧飞瀑”之类的词儿。要说,她压根没什么名气,不光没有名气,远远望去,除了为数不多的矮松,便是一山的藤蔓和蕨类,就算一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野鸡或兔子也难看见。这并不丰茂的植被,注定了她的单调与寂寞。更要命的是有一些不明事理的人骂孩子时也会冷不丁抛来一句,你个傻货同麻布山一样——白大的——没用。也许,这恰恰是她的独特之处——卷面上仅剩一个字:山。然而我却在这里感受到了不惹尘埃的佛意和佛色,一架庙宇立在身后的山坡上,那个样子,有点儿孤零,一如沉思的石头。庙门敞开着,随时接纳你的到来。这敞开的门,让你觉得它不光是个门,更是连通另一个生命世界的入口,弥漫出来的只有静气和从容淡定。片刻的时间里,能把你心底的种种焦虑、羁绊、纠结,忧烦什么的漫滤一番,找到空明的自己。我相信天地间确有空明之境,那是一个由外到内、由肉身到灵魂的清洗过程,慢慢的,慢慢的,把你内心的一切杂念洗净了,排空了,就明亮了。无边的静里,我看见山风夹着阳光的气味吹了进来,把庙墙两侧或红或白的壁纸轻轻掀动,也把端坐丹珠祥瑞之上的观音菩萨吹出一脸慈祥,仿佛在拈花微笑。顺着这个角度来看世界,满山的绿色和绿色之外的红尘,成了另一个精神宇宙。
      那个叫赤脚大仙的家伙很有趣,用一块麻布温暖了周边百姓的身心,也成就了一个山名,然后御风而去,终于没在这里争一个位置,让给了观音,又是怎样的道行呢?我恍然大悟,原来世上一切高尚的东西都是靠修来的。其实,这麻布山也不乏仙风道骨,悠长的时间里,呈现给人间的是绿意、花香、鸟语、云雾以及恒常如春的温暖。从这一点上看,她是物体的山,形而下的山。然而又是座精神的山,长年累月,不但要接纳无数突如其来的风雨雷电、晨霜夕雪,更要忍受来自里内的地质碰撞、断裂与崩塌所产生的痛苦。这样的折腾很剧烈,运动轨迹呈线型或曲线型。每折腾一下,浑身的骨头在吱咔吱咔作响,每根神经在一下一下的抽搐,乃至额头上的汗也在一股股的冒,而这种不见血的痛,深入骨髓的痛,肉眼看不见,只能用心去感受。我把耳朵贴向大山的那一刻,真实地感受到了这种痛,听得见哗啦啦的崩裂声和撞击声在重叠,在排列组合,在进行一场无始无终的演练,疑似天地间浩大的刀兵之舞。或许,那些山底的石头为了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相互倾轧、嘶咬、打得难分难解吧?或许这无形的矛盾很难达到和解,以至于充斥出的声音沉重、惆怅、充满不可名状的质感,仿佛瞎子阿炳在拉二泉映月,如泣如诉;又像肝肠寸断的胡茄在风中饮泣,直教大漠孤烟涨满浓得化不开的愁色。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什么是锥心的大痛,蚀骨铭心的挣扎,也才知道烟火人间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虚幻而又真实的存在。可山的表情却又是安静的,安静得不露半点声色,大有淡看闲云的轻松。与这样的山一比,你会觉得凡尘中的人要多渺小就多渺小。
           

                           红色

        山同人一样也是多棱镜,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
        隐隐闻到了一股红色气味,那是岁月深处的气昧。我在山顶发现了一条战壕,一旁的石头上还残留着子弹射过的痕迹。面对遥远的历史,我只能借助形象思维展开一点联想,好在当地人说是国军打小鬼子时留下的,才不至于乱了头绪。战壕不宽,也不深,长了不少柴草,还落下许多枯叶,显然时光将它打磨得面目全非。对于战争,我的理解同样有两面性——一面写着侵略,一面写着反抗。但,不管哪样的战争,不管谁流下的血,都是一座山不想看到的。可是,不想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小鬼子进犯长沙那年,麻布山的上空被硝烟覆盖,成了战争的关口。
       历史的屏幕上出现这样的长镜头:薛岳麾下的一个营与鬼子抢占高地,开始了拼杀。战争是残酷的,一声声呐喊满含着野性与愤怒,一颗颗子弹在呼啸声中激起穿越的渴念。那个场景惆怅得眼睛发黑。国军营长史小山率部拿下了山顶,然后挖战壕、修工事,筑起一道道精神之墙,七天七夜与大山守在一起。可是,这墙终没挡住人性的出卖,在山顶与鬼子展开了血淋淋的肉搏。北风呼啸,刀光闪烁,震耳的大响交织成现代摇滚。打到最后,史小山和他的兄弟全倒下了。偌大的山顶,到处是尸首,到处是血,横着的,竖着的,仰着的,仆着的,躺成一个个悲伤的符号,连晚上的月光见了也立刻躲进云里。史与死同音,就两个单音节词,却让我感到了古汉语中隐藏着的深奥莫测的玄机,甚至觉得他躺在这大山里是冥冥中的安排,抑或某种宿命。生死一念,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我想,鸿毛也好,泰山也罢,你死我活的那一刹那,史小山肯定没想这些,想的是杀鬼子杀强盗,即便死了也值。这麻布山是不幸的,遭遇了侵略者的刺刀和肆虐的子弹。然而,她又是幸运的,洒下太多烈士的血,飘满不朽的灵魂。这一切,我只能当做一个历史事件的章节来解读,真正的目击者与见证者才是大山。时至今日,那些英灵该在满山的绿色中得了安顿与永生吧。我疑心眼前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乃至每一棵草全是他们的化身,至少与他们的血魂融在一起。走在山径上,我的内心涨满不可言状的敬意,恍惚觉得一个个汉子并未走远,他们的气息仍那么浓烈,在我身边缭绕。不远处的矮松下埋着一个坟,坟前立了块碑,时间一长,碑文慢慢模糊,却辨得出“抗日英烈”几个字,坟头上散落着不少炮屑,像一地的问侯。看来,这些英灵并不寂寞。                    
                     
                          蓝色
   
       午饭在一个邓姓人家搓弄。是农家小院。白的墙壁,红的瓦,色泽鲜明。一条通往大门的小径两侧长着绿的树,开着不知名的花,老远就能闻到鲜活的生长气息。这样的院子,融在大山的绿色里,有了想躲也躲也不开的静谧。抬头望天,却蓝得深沉,仿佛被洗过一般。这种蓝,不是瓦蓝,不是蔚蓝,也不是浅蓝、淡蓝,更不是深蓝,而是有着溪水一般充满诗意而又欲说还休的那种蓝,是想一头扎进去大口呼吸畅游一番即便老死里面也不愿出来的那种蓝。这样的蓝,配之以满山大块的绿,星星点点的瓦红,还有溪水的清亮以及田地的褚黄,便成了一幅光感极好、质地爽朗的油画。在天空日益城市化、遗忘化、淡漠化、冷色化的今天,这样的蓝恍若遗世独立、偏居红尘之外,成为慰藉心灵的诱惑。倘若我是个仙人,一定不请自来,天天在这山野、田畴、溪水和屋宇之间慢慢转悠,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一下炊烟升起的样子,或者听一听鸡鸣犬吠与溪水叮咚作响的声音,实在难得。要不游累了,随便在哪块石头上一坐,小憩一番,或者干脆眼一闭美美睡上一觉,让那不可捉摸的蓝进入我的内心,与天地融为一个整体。
       “青山藏禅意,碧水流闲情。”我这现炒现卖的感叹,其实也是小院主人的精神写照。他除了打理这个小院外,还种着几块田、一坡地,养了一栏猪和为数不少的鸡鸭鹅,算得上自给自足的田园方式了。怪不得进门时,传来一阵鹅的鸣叫。那叫声,清亮、高亢,有着不可知的激情,仿佛是从骆宾王的诗里传来的,又像是从土地深处发出来的,让人备感亲切。我问老邓你长年待在家里也不出外走走?他明白我的意思,吸了口烟,哈哈一笑说门口塘里有鱼,何必往外跑呢?顺着他的目光一望,不远处果然躺着一口鱼塘,日光里偶尔跳出一个刁子,画一段弧,白生生的很扎眼。
       左边是菜地,啥菜都有,长得有红有白,精神气血旺盛。也栽了不少桔树,金黄的果实结得缕缕挂挂,那颜色,那光泽,没得说的。我问能摘吗?摘,摘,摘,哪里不能摘啊?他顺手帮我摘了一大把,掰开吃,那味儿一个字,甜。此刻,透过阳光,看得见金黄的桔子在蓝色的天底下随风晃动,那么悠闲自在,有着说不出的韵致。本想与老邓多聊聊,他起身说快过年了,去山上看看坟,培培土,砍一下杂草。说完,带了锄头和镰刀出门了。阳光把那一头的白发照得更白。后来,听附近的邻居说,当年的烈士是他爷爷亲手下葬的,一边埋一边不停的抹眼泪。作孽呀作孽!于是,从他爷爷起,一代代守着,年年培土、烧纸、插灵幡,燃爆竹,每逢阳春三月还领着学生伢儿前来扫墓。时间久了,成了习惯,好像是不能耽搁的大事。至此,我才明白他为何很少外出了。不禁猜想,也许在他看来这方蓝色不仅仅源出大山的映照,更多的是烈士的英魂所化。离开小院时猛然发现他的大门口贴着这样一副对联:敞开大门迎宾客,长对青山乐身心。显而易见,这是一种胸怀,天空与大山一般广阔的胸怀。我相信,他的大门永远向我敞开着。

               
                      骨色

     
       人为山之魂,山为人之骨。
       古人把人与山的秘密说得一览无遗。很多年前,我到过这里一个姓赵的同学家里,他家的瓦屋安在大山下。屋依青山,门对溪水,自是清幽之所。可天色太晚,仅看清一抹黑魆魆的山脊,但仍能从虚幻中感受到山的硬朗与坚韧。那夜,我们在水塘边一间低矮的泥屋里抵足而谈,用文学的梦相互取暖,以慰两颗高考失利的心。整个屋子,除了灯光,便是大山送来的凉风。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开篇语:“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我情不自禁喃喃自语:惆怅浩荡,自心底升起。好在瞄一眼我写给他的“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条幅,寥落的心才稍稍轻松开来。
     时间是个诡谲的词,能改变许多事物,比如我的额头长出了皱纹,鬓角生出了华发。但无论时光怎样流逝,改变不了的却是人的心性。在过往的时间里,我如那山脚下老邓家的祖祖辈辈看守烈士英灵一样看守着我的文字,并坚守至今。不知赵同学是否如此?尽管我们再没见面成了空区,但偶尔也传来他的消息。有说他爬格子经常熬到三更半夜的,有说他迫于生计不得不到附近的砖厂拖坯的……林林总总,成了他生存与生活的断面。我对拖坯曾领教过,那滋味刻骨铭心。想象得到,我的同学在炽日曝晒的天空下来往奔跑,如一只澳大利亚奔突的袋鼠。然后,又脏兮兮的从声音嘈杂的压砖机下接过一车砖坯,牙一咬,使出每根骨骼里的狠劲往前挪,挪一下,摇摇晃晃,一晃一串汗。无法想象的是他那瘦削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的韧劲?就像麻布大山长年累月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重负,以至于他单瘦的身子每向前挪动一步,或者胸腔里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如此清晰,仿佛在我的眼前一一呈现。可不曾想,他竟走过来了,据说文字写了满满一木箱,妻儿成了他的第一读者。这情形,俨如一个踽踽而行的旅人走出了荒无人烟的大漠。我疑心他是大漠里一匹坚韧无敌的黑走马。是的,这词儿一落入我的脑海,马上蹦跶出浑身黝黑、啸啸长嘶的形象。那是个把风沙、烈日、干旱、饥渴踩在脚下的生命符号,一个勇往直前的人间精灵,一个向着甘泉与绿草地进发而至死不渝的强行者。黑走马,在我灵魂深处成为巨大的精神象征,甚至一支射向生命彼岸的神箭。我下意识地想,也许我的那个条幅给了他不少勇力吧?可往深处一想,还是一架大山赋予了他超乎寻常的坚韧。坚韧是什么?是沉重,是苦涩,是沉重与苦涩的忍受,是忍受的默然。你想,大山永远只发表一副面孔,以从容的姿态面对大千世界,不是坚韧的骨色又是啥呢?或许,每次回家后他朝着大山一望,浑身的疲惫悄然消失了,种种负累也释然了。我曾写过一封信给他,不知收到没有?说的多是鼓励话,现在看来已属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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