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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勇敢的红蜻蜓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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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勇敢的红蜻蜓
                                                                    (一)
    在南方,上世纪60年代的农村还是一片充满生机而又闭塞落后的地方。
石泥砌成的墙壁,抹上白漆,一块一块的青瓦铺在屋顶,总是歪斜不匀。一切都简朴得就像不施妆容的小姑娘,羞涩却憨淳。男女老少都要在广袤的田埂上寻口粮,随着日出日落,在播种与收获之间把日子过得安稳。
红英出生不久,六岁的哥哥就背着她去山里捡拾柴火,当她记事的时候,她又背起了妹妹做同样的活儿,身旁跟着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弟弟。
    一对父母,四五个孩子,是那个年代的标配。可生活并没有给一家人提供足够的配额。父母早出晚归,每天到公社干足8小时的体力活,才能勉强糊住六个人的口。其他人也一样,每家人都很穷,每个人都吃不饱,但即使整个时代都一贫如洗,也不能打消一个女孩童年所记忆的快乐。
夏日午后的山间原野,是红英最自由的天地。她总喜欢把弟弟妹妹哄睡,就风一样地顶着呱噪的蝉鸣,从家门跑去水塘。那里有她最急着见面的伙伴。
    山顶的流水汇到山脚,就形成一方浅浅的堰塘,洗澡洗衣服、捉鱼摸螃蟹,就是孩子们乐趣的来源。此时,红英俯在河边的草丛里,看着几只徘徊的红蜻蜓入了神。
    她最喜欢红蜻蜓了!细小的身子偏有一条纤长的尾巴,那样鲜艳的红竟赛过了开春的杜鹃花,一双翅膀倒是又薄又亮,映着七月的艳阳,在水面上闪着光地飞。红英喜欢得不得了,眼睛一刻也不停地追踪着红色的精灵。但每当一靠近,蜻蜓就像背后也长了眼睛,稍有声响就兀自飞开。索性不躲不藏,漫山遍野追着它跑。也不管日头多么毒,眼里只有那条红尾巴,就算抓不住,光是看着就觉得好。
    一定要跑得全身大汗才肯回家,母亲一见,迎头就是几句骂。
    “你个野丫头!不在家里照看老四,大中午的,坝子上有啥子好耍的!满头的汗,你是想遭收拾了!”
    红英赶紧到床边抱起妹妹,一边作势着摇晃,一边用眼角瞄一眼母亲,一旦母亲真的拿起扫帚,她就要飞快地跑出大门,在后院躲一会儿再回来。但大部分时候,母亲都只是骂几句,就不得不出工去。看着她前脚刚走,红英就忍不住狡黠一笑,又寻别的玩意儿了。
    在她不知担忧的心中,似乎只有快乐,只要不是扫帚打在屁股上,母亲的责骂并不让人害怕。
直到她六岁的生日,就和平常日子一样照顾妹妹、生火、烧水,只在中午加吃一个鸡蛋。午饭后,母亲特许她可以出去玩一会,她决定去找红蜻蜓碰碰运气。
    今天这一只蜻蜓特别红,特别活泼,几乎一刻不停地飞,红英就一刻不停地跑。从河塘到田地,再跑到后山,时光就在蜻蜓的翅膀里翩翩闪过,而追逐的女孩却不管不顾,一口气爬上了山顶。终于飞得累了,蜻蜓落在一丛草尖休息。红英撑着最后的力气趴在不远处,小心地喘着气。
    这只红蜻蜓在她的梦里已经飞了好几夜了!她想要捉住它,把它捧在手上,只是想看清楚它的翅膀和尾巴。她会陪它一整天,等到天黑了,就把它放回草叶,让它回家。
    树上的知了突然收了声,就在此时她飞身一扑,只顾着伸长双手,却忘了脚下。草间的蜻蜓应声而飞,红英踩上一块凹凸的石头一下子就打了滑,身子一歪,顺着山坡就往下滚。
    在她的回忆里,怎样的天旋地转、又如何的山高坡陡、甚至身体上的种种痛觉,早已记不清了,可那种慌张、恐惧,带着绝望的感受,却让她刻骨铭心。
    “我一定是死了!”
    可红英并没有死,她从几百米的山顶一落而下,眼看就要滚落到山脚的巨石上,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一棵歪脖子树在半路把她拦了下来。她稍微晕眩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趴在一根细细的枝桠上。
    那是红英第一次临近死亡,小小的她说不出那一刻的感受,只能把活着的激动,混合着全身的疼痛与害怕,释放成一场嚎啕大哭,而回应她的,只有这座空空的山谷里,那棵无名的小树,就像安慰一般地,把细嫩的树叶拂过她又红又花的脸颊。

                                                              (二)
    七岁的红英不得不去上学了。她走进了只有一个老师、一个班级的学校,班上的孩子从七岁到十七岁,她是班上最小的一个。而老师是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鼻梁上的眼镜碎了一半,使得他每次都要皱起眉头,两只眼睛眯斜着,才能从另一只完好的镜片中看清课本。可晚上在会堂里的他却不是这样趾高气昂。红英弄不明白,在村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着做检讨的人,和站在一群野孩子中间,洪亮地读着一篇篇课文的人,真的是同一个吗?
    直到深秋里的一阵啼哭,才把她的疑惑变成一段不忍回忆的往事。
    住在村东头的这家人并没有什么让人注意的地方,唯一出众的便是这村子里顶漂亮的二女儿。红英好几次看见一群男孩子跟在那个姐姐身后怎么也赶不走,其中竟然还有自己的大哥。
    当红英寻着惊天的哭声跑到她家门口时,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了三层。她在人群的腿缝里钻来钻去,顾不上一旁伤心痛哭的妇女,只敢从缝隙中朝里探望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地跑开了。
    那挂在房梁上的东西就是那个好看的二姐吗?她的身体冻得惨白,不穿上衣服也不觉得冷吗?为什么套在绳子上的头,一半是瀑布一般长长的黑头发,一半却是光秃秃的露着滚圆的脑袋?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红英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闪过这些奇怪的念头,等到她跑回家去,才看到门前怎么也围着这么多人,忽的一声就从房里传来掩不住的哭喊声。当七岁的孩子站在自家的房檐底下,看见自己的大哥挂在房梁上,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只有一双被绳子勒得突兀的眼睛,仿佛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门口的人吵吵闹闹不知说些什么,母亲抬起头来看见木讷的红英,一把抱住她又大哭一声,红英跟着就哭了起来,她还不完全明白悲伤的由来,却被悲伤的氛围裹挟着沉溺。
    1967年没有春天。红英失去的不仅仅是年长的大哥,还有一家人仅存的一点欢乐,所有人都沉默,连爱哭的小妹,也学会只流泪不出声。红英想,也许是大哥把一家所有的快乐都带走了,如果真是这样,在那具被送往火场,最后燃烧的身体里,她的大哥就不会孤单了吧。至少那个跟他同一天死去的姐姐,和他埋在一起。
    就在笑容快要在红英的脸上消失,盛夏的艳阳把一只红蜻蜓唤到她的窗边,她终于情不自禁地跟着它的翅膀,走出那扇陈旧的木门。荷塘边的草叶似乎又摆动了起来,灰色的山脉因这一点红好像鲜艳了许多。那飞舞的红色的身影就像一团火焰,把她眼里快要烧尽的光芒,再一次轻轻点燃。
    蜻蜓越飞越快,红英不自觉得跟着跑起来,跑过了荷塘田野、跑过了山谷与高林。那甘蔗还是熟悉的甜甜味道,山里的虫鸣还唱着去年的童谣。她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一点儿也不愿意停留,她宁愿跟着这只红蜻蜓,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三)
    而她终有一天会真的离开,离开这个落魄又迷人的家乡,离开她所有快乐与不幸的源泉。多年以后,十七岁的红英在无法挽留的告别中,背起了行李,去到那遥远的西北,和千万人一样,是这红色浪潮中一朵绚丽又短暂的浪花。
刚来到青海,还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在黑色的泥地上,歪倒着一片片凌乱的杂草。这是真正的无人之境,却因为这群年轻人的到来而焕然一新。但此时,漫天的风沙只卷起枯萎的草根,像一只只锋利的爪子,挠过人心,留下疼痛的痕迹。
几百个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农具,到辽阔的西北大地上去播种、去开垦,撒下最抗旱的种子,向这片恶劣的荒野,争取一株一粒的收获。
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黑压压的沼泽才慢慢有了翠绿的生气。就在第一丛菖蒲抽出的黄色新芽中,藏着成双的鸬鹚在其中嬉戏,眼看一块块湿地就像沙漠里的绿洲,也引来了夜里虫儿的啾鸣。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水鸟,它们在平静水面扑腾的翅膀,好像也搅动了沉闷的心,跟着一池湖水泛起涟漪。
    但更多的时候,红英还是沉默,在沉默中发酵着对遥远家人的思念。直到一根纤细的红色身影,悄然立在眼前的苇叶,她才忽的停下了手上的锄头,一动不动的盯着这个久违的朋友,那红蜻蜓也像是遇见故人一般,并没有害怕地飞走,只静静停在草叶上,偶尔扇动的翅膀,映出了红英一脸的惊喜。
    心中似乎有千万的感叹和情愫,都被这一只小小的蜻蜓撩动。它是故乡的那一只吗?它是童年的老朋友吗?它是来自遥远的南方和无法回头的过往,历经千山万水,才来到这里吗?会是我梦中那只在晴空下不停飞行的红蜻蜓吗?
    一股难以名状又汹涌如潮的思绪把她淹没,等到女伴来唤,才发现蜻蜓已经飞走,她的脸上已挂满晶莹的泪珠。
    从此,每当思念家乡亲人的时候,红英都刻意地去寻一抹红影。在泥泞的湿地、在坚硬的黑土地,一只只不知从处何而来的红蜻蜓,再一次翩翩来到她的身边,成为乡愁的托付,也是心底的慰藉。
    可最终,红英没有回去,她在这里相遇了她的爱人,一个和她在一起插队的男青年。他们相爱,一同在荒凉的土地上劳作,也在秋收的农忙后,许下甜蜜的诺言。他们约定,要留在这青海湖旁,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家。
新婚的快乐和怀胎十月的兴奋,支撑着这对年轻的恋人,在苦涩的生活中坚持,而落后的医疗条件却更为残忍而致命。
在经历了两天两夜的阵痛,终于看着医生怀抱起一个新生儿,还来不及幸福地相拥,却在几分钟之后得到一个晴天霹雳:“你的羊水破早了,它的呼吸已经快要停止,是救还是不救?”
    医生的话让红英在一瞬间暂停了知觉和思考,她似乎感觉不到生产的疼痛,也无暇去考虑什么“后遗症”,什么“可能留下残疾”。那位医生又接着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死死盯着在他怀里那个满身通红的婴儿,连啼哭都没有的孩子。
    “救!必须救!”忽然爆发的呐喊,是她用尽全力的最后的愤怒和坚决,不管什么方法、不顾什么后果,一定要救活自己的孩子!
     也许生活对于她,有些残酷,但生活对每一个人都并不友善。在这突然而至的打击中,她几乎失去了理智,却凭着母爱的本性,获得了最无畏的勇敢。
    此后一路的艰辛与磨难自不必说,而那个仅有微弱的呼吸,一出生就差一步埋入坟墓的婴儿,正是我。曾经那个天真浪漫的女孩,在生活的逼迫下,变成了一个平凡而坚强的母亲。她将抱着我、背着我、牵着我,去走完一生的辛苦。而我,只能用我全部的青春和爱,去回报她无怨无悔的付出。

      妈妈,如果有来生,我愿变成那只款款低飞的红蜻蜓,在夏日的午后,带着你漫山遍野的奔跑;也在恬静的深夜,停在你斑斓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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