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发:徐勇散文三题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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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麦地
父亲偶尔会去山地上看看，看看他曾经种过的麦地。父亲已经不再种麦子了，他让那些麦地荒芜着，只在村子附近的几块地里种上蔬菜，玉米，番薯。父亲说，如果再把它们也荒芜了，那实在太可惜了。父亲说话间，我能感觉到一种疼痛，心底里迸发出来的。父亲现在已经没有了麦地，就像我那逝去的一个个梦想一样。可是它们依旧会在某个清晨突然间把我惊醒。
我怀念那些种麦的日子。像那些麦子落在地里，长出嫩绿的麦苗一样。我站在一个小山顶上，周围是荒芜了的麦地，边上是一片长得很茂密的松树，其中一棵是我四岁的时候我随父亲来种麦时种的，它现在已经长的很高很大了，只是躯干还是有些弯曲。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种树是最好的，它会随着你的长大而长大。我见证了这一过程，它由一棵小苗成为一棵松树。而那片已经没有麦子的麦地上，长满了野草。野草很密，也很茂盛。它们吸收着父亲以前从山下挑上来的肥料，一年一度的长，灭，再长，再灭。它们越长越野。直到无人再知道这儿曾经是一块麦地，养活过我们一家性命的麦地，麦地里那些苦难的日子。父亲已经不能再种麦了，许多的疾病在他身体里肆无忌惮。全村人也不再种麦，那些打麦的工具也销声匿迹了，他们在织一种棉布，销往国外，靠着劳动强度。我站在这里，想起麦子曾经哨兵一样挺立的英姿，想起打麦的工具和打麦场，它们像一个模糊的轮廓跳动时，我竟然涌出了泪水。我知道，这是记忆。有些记忆永远难忘。
现在，我在山顶看着一大片云向远方移动，向城市的方向，那边有鲜艳的朝霞。我看着麦地，父亲曾经的麦地，我甚至开始后悔，我没有学会种麦的本领，甚至割麦的本领。在以前，父亲在这里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要学会种麦，像他一样的种麦，我常常没有听进去，只是陪着他在麦地边用麦杆做哨子玩。父亲后来就说，那你读好书吧，读好书就不用种麦了。后来，我真的把书读得很好了，成了村子里第一个中专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读好书，只是觉得读书比种麦容易些。等我毕业回家，集市上已经在卖小包装的外地麦粉了，父亲已经抛弃了高远的几块麦地，种的麦子已经不再做那种当早饭甚至晚饭的麦疙瘩了，而自己种的麦子只是用来换作沿门叫卖的廉价面条了。父亲那时说，现在身体不如从前了，已经不能再挑重担了。
我只是记得一次父亲抢收麦子镜头：一大片麦子被一夜的大风刮倒了，父亲割了一个上午还没割完，我去帮忙，看着我把麦子连根地割起，父亲说，你还是一旁休息吧，你不用学了，明年我们也不种麦了。父亲割了一个下午，我只是作为一个搬运工把麦子搬到院子里。那一晚，父亲把一盏25瓦的电灯挂在竹竿上，父亲打麦我递麦，忙了一个晚上，直到父亲看着打完的麦子说，这下好了。可是，眼前的麦地早已没有麦子，父亲也时刻开始注意他多病的身体了，还时不时的问我，哪种药好，虽然他一直是一个给人看病的乡村医生。此刻，那几朵云已经消失在天边了。
天暗下来时，我回到家，父亲在做饭，我对父亲说，我去看过那块我种着一棵松树的那块麦地了。他说，那棵松树已经很粗壮了吧！我说，还是有些弯。他停了一下，没有再提那棵松树和麦地，而是问我，他给北京某个医药公司打过咨询电话了，说中药没有副作用，效果很好，你帮我想一下，到底要不要买。
德建
他快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我终于在九月，在这回家的路上想起了他。我慢慢地想着，想着他在我生命里的烙印。
据说我的名字是他取的。我不止一次从我祖母和父亲的口中得知这件取名字的事情。他叫德建，诸暨人，落户在我们村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叫他“老德建”。他只不过是村里的一个理发匠。我不知道“老”的含义，只是觉得他并不老，为何要叫他“老德建”，当然，我当时那样的年纪是没有兴趣去想那样的事的，因为我正忙于“赢烟标”，“笃钉”这样的游戏。他总是理着平头（头发似乎有些花白了），很硬气的样子。有段时间我甚至埋怨起他给我取的名字来了，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大众化的名字。
德建一个人和我家住一个屋子（他的家室都在诸暨山头黄），我们住北厢，他住南厢，中间隔着一个堂前。堂前放着他的理发器具，一只洗头发用的脸盆，一把被磨得漆黑漆黑的老式理发椅子，一个暗红色的理发箱子和在廊柱上的一块刮刀布和放老碱用的毛竹罐子，刮刀布很厚，好象有四五层（大概我那时偷偷仔细地数过）。我记起他的口气来了，锵锵地像吃石头。他对我很温柔，可老不说话，于是，他老让我觉得害怕。我时常看到他在堂前理发，都不敢从他身边走过到外边去玩。记得，有一次实在不得已，只得从后窗爬出去了。
德建带过许多徒弟，据说这些徒弟都很听话。我开始有他的记忆起，他总是一个人的时候多，偶尔有过去的徒弟来看过他，也不过是住一夜就走了。我在德建去世后很多年的街上碰到过一个人，他见了我就说：我认识你，你不就是我师傅家隔壁的那个很瘦的小鬼嘛。那时，我一点也不认识他了，但我看到他，我想起了德建，以及德建留在他身上的东西。
我看过德建一次吃饭，因为他新买了一副不锈钢餐具，像现在西餐桌上的东西，亮闪闪的，我好奇也就进他的房间去看了。他劈劈啪啪的，把一顿饭吃得很响。吃完了，他说，你的头发长了。就在堂前放了一张长凳子，这样，我的双脚就高高的离地着，摇晃着……他的手卡钳咔嗔卡嗔地在我耳边咆哮着，我异常难受地坐着，但又不敢出声，还感觉有几根头发被罢下来了。后来，他把我的头按在那个脸盆上，他把老碱“糨”在了我头上，我感觉着一些泡沫从头上慢慢得流了下来，一些滴在脸盆里了，一些停在我禁闭的眼睛上了，酸酸地痛！我不敢对他说，我怕他。我等着快点来擦，但他与另一个来理发的顾客正拉着家常，没顾的上来擦掉……终于擦干了，他笑着说，脸孔都大了许多。我摸着被他修过汗毛的脸，有麻飕飕痒痒的难过，心里一个劲地说，我是逃不脱的苦。其实，他每月都这样给我理发，一月两次。后来，祖母对我说过，他从来不收我的理发钱。我问为什么，祖母说德建的“老婆”是她的“继拜囡”。
德建有七个小孩，都是老一老二这样的叫，我记得老六、老七，他们大我十来岁，不读书的时候会来父亲那里住几天。他们很大，我倒喜欢和他们玩，因为他们会给我“抬桥”，他们却很不喜欢和我玩，有时德建会说，你们两个陪他去玩一玩，不许把他弄哭，不然不给你们饭吃。有时老一，老二来看他，带着儿子，他们的儿子和我差不多高，德建会对我说，你叫他们“阿哥”，我阿哥阿哥地叫着，他们满腮的胡子的嘴不停的应着。
现在我在回忆的，这些事情大概都是发生在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前。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他回了诸暨山头黄，偶尔也回来过几次，带着理发工具，还是一样的老碱，还是一样的手卡钳，每次都要等我回家，把我的发理了才走，记得一次在放学路上碰到，“逮”住我借了条凳子在路边理了起来。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我家里，我听他和奶奶谈我表叔如何生活困难的事情，我记得那次我奶奶那次哭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在我十岁生日那天，他托他女儿给我带来了一套新衣服，还有10元钱，这是我那年唯一的生日礼物。第二年，他死了。
我一直都叫他“德建伯伯”，我一直都 “怕”着他。
五条狗
我家养过五条狗。
第一条是祖母养的。在我小的时候，她常和我说起那条狗，说养那条狗的时侯我还没出生。那条狗全身雪白雪白的，很听话，比我要听话的多。她给它取名叫来富。她每次去种地，它总是要跟着，她在种地的时候，它则钻到草丛里去睡觉。等祖母锄完地，“来富！来富！”地叫两声，它就从草丛里钻出来，走到祖母前面，在前面领着路回家了。祖母说，其实来富比人还要聪明，只是不会说话而已。祖母说那时侯，家里没吃的，人吃番薯，它就吃番薯皮。后来粮食更紧张了，人把番薯连皮一起吃了，这样狗就连番薯皮也没得吃了。隔壁的剃头师傅德建说，瞧剩下一把骨头一把皮的，杀了算了。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来富被德建装进了一只洋粉袋里，淹死在桥埠头的潭里。那晚，叫了很多人来我家吃狗肉，父亲和德建更是吃得欢。我祖母说，她没有吃，她说因为她属狗。记得她每次讲到这个地方就会用手巾擦擦眼角的眼屎。现在想来，祖母擦的一定是眼泪。
第二条是我用十元钱从邻居家买来的的。它身子全黑，四只脚掌却白的。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花。它小的时候，老喜欢跟着我。有一次，我挑着水走在路上，它看见我，就来缠我的脚，我一脚踩在它脚上，我人仰马翻，它则呜溜呜溜之叫唤，它的脚被我踩断了。第二天，它只能靠三只脚走路了，另一只脚浮肿浮肿的。祖母说，狗脚不折，羊眼不瞎。过了一个月，它真的好起来了。
小花，半大时候，全身长满了癣，而且胆小的要命，一看见别的狗就哭叫跑进屋。父亲不喜欢它，说这种狗倒门风的。我用克霉唑给它外涂，父亲说，这是浪费，用大蒜部头搽好。我想想也是，克霉唑用完了，我就用大蒜部头搽，搽得呜呜直叫唤。没想它到成年后，就凶了一点起来，整天追发情的雌狗。父亲说，这样下去，这狗迟早落别人肚子里。这样，一个秋日的下午，父亲叫来了村里的屠夫，给它做了阉割。阉割后，被它挣脱链子跑了。我满山的找，也没有把它找到，父亲说，不会有了，不是死了就是被人家吃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家看电视，忽然听见门外呜呜地叫，我开门一看，是小花，皮包骨头的。我叫了几声，它没有动静。我赶紧拿起一条链子，偷偷的走过去把它套住，盛了一碗饭，淘了点肉汤，拿给它。它看来是饿坏了，吃着的时候不断地咳嗽。
小虎，是我用一百元钱买来的一只杂交黑背。到家才二个星期，就病倒了，打针喂葡萄糖也没用。父亲说，肯定要死的，不如趁早扔了。我怀着一种侥幸把它抱回了它娘家。它喝了一个星期母乳后，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我家开始有两条狗。我们每天给买一个猪肺，炖了给它们吃。不知道为什么，我喂的时候，总是尽量多喂一点给小虎。现在想来，潜意识里大概是这样的：猪肺是给狼狗买的，小花有的吃完全是沾了小虎的光。小虎显得特别的聪明，很快就学会了逮野兔抓田猹追竹鸡，小花实在笨得要命，怎么教就是不会，还在山上乱跑，踩我装在那里的陷阱。这样，每次上山，我只带小虎去，把小花用链条栓住。有几次，不知道怎样被它挣脱的，竟然偷偷跟来了，这样害我不得不空手而返。我开始越来越不喜欢小花。
到了冬天，父亲说，家里养两条狗干什么？杀一只，过年吃。我说有些舍不得，父亲说，狗天生要被人吃的。我突然变得沉默无语。杀狗开始了，我把小虎关在狗窝里，父亲把小花的头按在水桶里，我和我叫来的两个帮手在后面提起小花的后腿，小花在桶里挣扎着，当我看到被阉割过的那个地方有一股血流来时，我放开小花的后脚跑进屋里，小虎在屋里呜呜地叫，我抱住了小虎的头，眼泪滴在了它黑色的带有些臭味的皮毛上。几分钟后，小花死了，父亲把一把长长的刀子捅进了它的喉咙里，一股殷红的东西喷薄而出。等到狗肉烧得烹香时，我的食欲又来了，我和其他人一样大口地吃着小花的肉，小虎也吃着大家吃剩的小花的骨头。
第四条狗是小虎生的，我本来打算送给萧山的小舅的，但一时没时间送去，小狗竟然长大了，每天跟着我和小虎去山上放夹子，这狗真机灵，一直都没有踩到夹子。两只狗倒真是我打猎的好帮手，但看着这两只庞然大物，想到的是，过年其中的一只肯定又要被宰了。这时，小虎生的小狗突然有一天咬了一个人，赔了许多医药费，父亲说要把它杀了，可是天气还太热，狗肉又吃不来。我说还是卖了吧。这样村里一猎夫答应出二百元买去。它们给它起名叫小狼，刚开始的半年，小狼还老跑我家里来，我赶了几次都赶不走，最后不得不用链子栓着牵到那家去。后来，它慢慢的不来了，看到我也仅仅是摆摆尾巴了。前几年，有几次经过它的家门，它对着我狂吠，我骂了它之后，才呜咽着睡了。
最后一条狗也是小虎生的，是和一条沙皮犬杂交的产物。外形和沙皮犬一模一样，我叫它沙皮。那是一个冬天，小虎和沙皮躺着晒太阳，沙皮躺在小虎的身上，很可爱的一对母子。我拿了本速写本，画下了这个场面。在看这幅画的时候，我开始可怜起它们来了，其中的一条必死无疑，我家小不可能容纳两只狗的，这次我想会是小虎，因为沙皮比小虎珍贵、可爱。想着想着，不禁又涌起了泪水。第二天，沙皮跟着我从学校回来后，开始呕吐，打针，吃药，挂瓶都没有用，三天后，它死了。我抱着它唤着小虎去前山埋了它。埋好后，我看了看小虎，它也眼泪汪汪的。
我去城里读书，小虎就跟着我父亲去了里何坞。我读书回来后，我曾想唤它一起去山里装野兔夹子，它跟了一半就回来了，或许它太老了，或许已经对打猎不感兴趣。这样，我也不再唤它。它大多的时候躺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去邻家跑跑，捡些骨头吃。今年三月，我再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小虎，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它死了，死于难产，已经把它安葬在后山那个废弃的地窖里了。父亲说，当时没告诉我是怕我哭。我听了后，连哭的感觉也没有。我有几次打算去山上看看它的墓地。但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父亲偶尔会去山地上看看，看看他曾经种过的麦地。父亲已经不再种麦子了，他让那些麦地荒芜着，只在村子附近的几块地里种上蔬菜，玉米，番薯。父亲说，如果再把它们也荒芜了，那实在太可惜了。父亲说话间，我能感觉到一种疼痛，心底里迸发出来的。父亲现在已经没有了麦地，就像我那逝去的一个个梦想一样。可是它们依旧会在某个清晨突然间把我惊醒。
我怀念那些种麦的日子。像那些麦子落在地里，长出嫩绿的麦苗一样。我站在一个小山顶上，周围是荒芜了的麦地，边上是一片长得很茂密的松树，其中一棵是我四岁的时候我随父亲来种麦时种的，它现在已经长的很高很大了，只是躯干还是有些弯曲。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种树是最好的，它会随着你的长大而长大。我见证了这一过程，它由一棵小苗成为一棵松树。而那片已经没有麦子的麦地上，长满了野草。野草很密，也很茂盛。它们吸收着父亲以前从山下挑上来的肥料，一年一度的长，灭，再长，再灭。它们越长越野。直到无人再知道这儿曾经是一块麦地，养活过我们一家性命的麦地，麦地里那些苦难的日子。父亲已经不能再种麦了，许多的疾病在他身体里肆无忌惮。全村人也不再种麦，那些打麦的工具也销声匿迹了，他们在织一种棉布，销往国外，靠着劳动强度。我站在这里，想起麦子曾经哨兵一样挺立的英姿，想起打麦的工具和打麦场，它们像一个模糊的轮廓跳动时，我竟然涌出了泪水。我知道，这是记忆。有些记忆永远难忘。
现在，我在山顶看着一大片云向远方移动，向城市的方向，那边有鲜艳的朝霞。我看着麦地，父亲曾经的麦地，我甚至开始后悔，我没有学会种麦的本领，甚至割麦的本领。在以前，父亲在这里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要学会种麦，像他一样的种麦，我常常没有听进去，只是陪着他在麦地边用麦杆做哨子玩。父亲后来就说，那你读好书吧，读好书就不用种麦了。后来，我真的把书读得很好了，成了村子里第一个中专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读好书，只是觉得读书比种麦容易些。等我毕业回家，集市上已经在卖小包装的外地麦粉了，父亲已经抛弃了高远的几块麦地，种的麦子已经不再做那种当早饭甚至晚饭的麦疙瘩了，而自己种的麦子只是用来换作沿门叫卖的廉价面条了。父亲那时说，现在身体不如从前了，已经不能再挑重担了。
我只是记得一次父亲抢收麦子镜头：一大片麦子被一夜的大风刮倒了，父亲割了一个上午还没割完，我去帮忙，看着我把麦子连根地割起，父亲说，你还是一旁休息吧，你不用学了，明年我们也不种麦了。父亲割了一个下午，我只是作为一个搬运工把麦子搬到院子里。那一晚，父亲把一盏25瓦的电灯挂在竹竿上，父亲打麦我递麦，忙了一个晚上，直到父亲看着打完的麦子说，这下好了。可是，眼前的麦地早已没有麦子，父亲也时刻开始注意他多病的身体了，还时不时的问我，哪种药好，虽然他一直是一个给人看病的乡村医生。此刻，那几朵云已经消失在天边了。
天暗下来时，我回到家，父亲在做饭，我对父亲说，我去看过那块我种着一棵松树的那块麦地了。他说，那棵松树已经很粗壮了吧！我说，还是有些弯。他停了一下，没有再提那棵松树和麦地，而是问我，他给北京某个医药公司打过咨询电话了，说中药没有副作用，效果很好，你帮我想一下，到底要不要买。
德建
他快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我终于在九月，在这回家的路上想起了他。我慢慢地想着，想着他在我生命里的烙印。
据说我的名字是他取的。我不止一次从我祖母和父亲的口中得知这件取名字的事情。他叫德建，诸暨人，落户在我们村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叫他“老德建”。他只不过是村里的一个理发匠。我不知道“老”的含义，只是觉得他并不老，为何要叫他“老德建”，当然，我当时那样的年纪是没有兴趣去想那样的事的，因为我正忙于“赢烟标”，“笃钉”这样的游戏。他总是理着平头（头发似乎有些花白了），很硬气的样子。有段时间我甚至埋怨起他给我取的名字来了，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大众化的名字。
德建一个人和我家住一个屋子（他的家室都在诸暨山头黄），我们住北厢，他住南厢，中间隔着一个堂前。堂前放着他的理发器具，一只洗头发用的脸盆，一把被磨得漆黑漆黑的老式理发椅子，一个暗红色的理发箱子和在廊柱上的一块刮刀布和放老碱用的毛竹罐子，刮刀布很厚，好象有四五层（大概我那时偷偷仔细地数过）。我记起他的口气来了，锵锵地像吃石头。他对我很温柔，可老不说话，于是，他老让我觉得害怕。我时常看到他在堂前理发，都不敢从他身边走过到外边去玩。记得，有一次实在不得已，只得从后窗爬出去了。
德建带过许多徒弟，据说这些徒弟都很听话。我开始有他的记忆起，他总是一个人的时候多，偶尔有过去的徒弟来看过他，也不过是住一夜就走了。我在德建去世后很多年的街上碰到过一个人，他见了我就说：我认识你，你不就是我师傅家隔壁的那个很瘦的小鬼嘛。那时，我一点也不认识他了，但我看到他，我想起了德建，以及德建留在他身上的东西。
我看过德建一次吃饭，因为他新买了一副不锈钢餐具，像现在西餐桌上的东西，亮闪闪的，我好奇也就进他的房间去看了。他劈劈啪啪的，把一顿饭吃得很响。吃完了，他说，你的头发长了。就在堂前放了一张长凳子，这样，我的双脚就高高的离地着，摇晃着……他的手卡钳咔嗔卡嗔地在我耳边咆哮着，我异常难受地坐着，但又不敢出声，还感觉有几根头发被罢下来了。后来，他把我的头按在那个脸盆上，他把老碱“糨”在了我头上，我感觉着一些泡沫从头上慢慢得流了下来，一些滴在脸盆里了，一些停在我禁闭的眼睛上了，酸酸地痛！我不敢对他说，我怕他。我等着快点来擦，但他与另一个来理发的顾客正拉着家常，没顾的上来擦掉……终于擦干了，他笑着说，脸孔都大了许多。我摸着被他修过汗毛的脸，有麻飕飕痒痒的难过，心里一个劲地说，我是逃不脱的苦。其实，他每月都这样给我理发，一月两次。后来，祖母对我说过，他从来不收我的理发钱。我问为什么，祖母说德建的“老婆”是她的“继拜囡”。
德建有七个小孩，都是老一老二这样的叫，我记得老六、老七，他们大我十来岁，不读书的时候会来父亲那里住几天。他们很大，我倒喜欢和他们玩，因为他们会给我“抬桥”，他们却很不喜欢和我玩，有时德建会说，你们两个陪他去玩一玩，不许把他弄哭，不然不给你们饭吃。有时老一，老二来看他，带着儿子，他们的儿子和我差不多高，德建会对我说，你叫他们“阿哥”，我阿哥阿哥地叫着，他们满腮的胡子的嘴不停的应着。
现在我在回忆的，这些事情大概都是发生在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前。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他回了诸暨山头黄，偶尔也回来过几次，带着理发工具，还是一样的老碱，还是一样的手卡钳，每次都要等我回家，把我的发理了才走，记得一次在放学路上碰到，“逮”住我借了条凳子在路边理了起来。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我家里，我听他和奶奶谈我表叔如何生活困难的事情，我记得那次我奶奶那次哭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在我十岁生日那天，他托他女儿给我带来了一套新衣服，还有10元钱，这是我那年唯一的生日礼物。第二年，他死了。
我一直都叫他“德建伯伯”，我一直都 “怕”着他。
五条狗
我家养过五条狗。
第一条是祖母养的。在我小的时候，她常和我说起那条狗，说养那条狗的时侯我还没出生。那条狗全身雪白雪白的，很听话，比我要听话的多。她给它取名叫来富。她每次去种地，它总是要跟着，她在种地的时候，它则钻到草丛里去睡觉。等祖母锄完地，“来富！来富！”地叫两声，它就从草丛里钻出来，走到祖母前面，在前面领着路回家了。祖母说，其实来富比人还要聪明，只是不会说话而已。祖母说那时侯，家里没吃的，人吃番薯，它就吃番薯皮。后来粮食更紧张了，人把番薯连皮一起吃了，这样狗就连番薯皮也没得吃了。隔壁的剃头师傅德建说，瞧剩下一把骨头一把皮的，杀了算了。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来富被德建装进了一只洋粉袋里，淹死在桥埠头的潭里。那晚，叫了很多人来我家吃狗肉，父亲和德建更是吃得欢。我祖母说，她没有吃，她说因为她属狗。记得她每次讲到这个地方就会用手巾擦擦眼角的眼屎。现在想来，祖母擦的一定是眼泪。
第二条是我用十元钱从邻居家买来的的。它身子全黑，四只脚掌却白的。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花。它小的时候，老喜欢跟着我。有一次，我挑着水走在路上，它看见我，就来缠我的脚，我一脚踩在它脚上，我人仰马翻，它则呜溜呜溜之叫唤，它的脚被我踩断了。第二天，它只能靠三只脚走路了，另一只脚浮肿浮肿的。祖母说，狗脚不折，羊眼不瞎。过了一个月，它真的好起来了。
小花，半大时候，全身长满了癣，而且胆小的要命，一看见别的狗就哭叫跑进屋。父亲不喜欢它，说这种狗倒门风的。我用克霉唑给它外涂，父亲说，这是浪费，用大蒜部头搽好。我想想也是，克霉唑用完了，我就用大蒜部头搽，搽得呜呜直叫唤。没想它到成年后，就凶了一点起来，整天追发情的雌狗。父亲说，这样下去，这狗迟早落别人肚子里。这样，一个秋日的下午，父亲叫来了村里的屠夫，给它做了阉割。阉割后，被它挣脱链子跑了。我满山的找，也没有把它找到，父亲说，不会有了，不是死了就是被人家吃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家看电视，忽然听见门外呜呜地叫，我开门一看，是小花，皮包骨头的。我叫了几声，它没有动静。我赶紧拿起一条链子，偷偷的走过去把它套住，盛了一碗饭，淘了点肉汤，拿给它。它看来是饿坏了，吃着的时候不断地咳嗽。
小虎，是我用一百元钱买来的一只杂交黑背。到家才二个星期，就病倒了，打针喂葡萄糖也没用。父亲说，肯定要死的，不如趁早扔了。我怀着一种侥幸把它抱回了它娘家。它喝了一个星期母乳后，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我家开始有两条狗。我们每天给买一个猪肺，炖了给它们吃。不知道为什么，我喂的时候，总是尽量多喂一点给小虎。现在想来，潜意识里大概是这样的：猪肺是给狼狗买的，小花有的吃完全是沾了小虎的光。小虎显得特别的聪明，很快就学会了逮野兔抓田猹追竹鸡，小花实在笨得要命，怎么教就是不会，还在山上乱跑，踩我装在那里的陷阱。这样，每次上山，我只带小虎去，把小花用链条栓住。有几次，不知道怎样被它挣脱的，竟然偷偷跟来了，这样害我不得不空手而返。我开始越来越不喜欢小花。
到了冬天，父亲说，家里养两条狗干什么？杀一只，过年吃。我说有些舍不得，父亲说，狗天生要被人吃的。我突然变得沉默无语。杀狗开始了，我把小虎关在狗窝里，父亲把小花的头按在水桶里，我和我叫来的两个帮手在后面提起小花的后腿，小花在桶里挣扎着，当我看到被阉割过的那个地方有一股血流来时，我放开小花的后脚跑进屋里，小虎在屋里呜呜地叫，我抱住了小虎的头，眼泪滴在了它黑色的带有些臭味的皮毛上。几分钟后，小花死了，父亲把一把长长的刀子捅进了它的喉咙里，一股殷红的东西喷薄而出。等到狗肉烧得烹香时，我的食欲又来了，我和其他人一样大口地吃着小花的肉，小虎也吃着大家吃剩的小花的骨头。
第四条狗是小虎生的，我本来打算送给萧山的小舅的，但一时没时间送去，小狗竟然长大了，每天跟着我和小虎去山上放夹子，这狗真机灵，一直都没有踩到夹子。两只狗倒真是我打猎的好帮手，但看着这两只庞然大物，想到的是，过年其中的一只肯定又要被宰了。这时，小虎生的小狗突然有一天咬了一个人，赔了许多医药费，父亲说要把它杀了，可是天气还太热，狗肉又吃不来。我说还是卖了吧。这样村里一猎夫答应出二百元买去。它们给它起名叫小狼，刚开始的半年，小狼还老跑我家里来，我赶了几次都赶不走，最后不得不用链子栓着牵到那家去。后来，它慢慢的不来了，看到我也仅仅是摆摆尾巴了。前几年，有几次经过它的家门，它对着我狂吠，我骂了它之后，才呜咽着睡了。
最后一条狗也是小虎生的，是和一条沙皮犬杂交的产物。外形和沙皮犬一模一样，我叫它沙皮。那是一个冬天，小虎和沙皮躺着晒太阳，沙皮躺在小虎的身上，很可爱的一对母子。我拿了本速写本，画下了这个场面。在看这幅画的时候，我开始可怜起它们来了，其中的一条必死无疑，我家小不可能容纳两只狗的，这次我想会是小虎，因为沙皮比小虎珍贵、可爱。想着想着，不禁又涌起了泪水。第二天，沙皮跟着我从学校回来后，开始呕吐，打针，吃药，挂瓶都没有用，三天后，它死了。我抱着它唤着小虎去前山埋了它。埋好后，我看了看小虎，它也眼泪汪汪的。
我去城里读书，小虎就跟着我父亲去了里何坞。我读书回来后，我曾想唤它一起去山里装野兔夹子，它跟了一半就回来了，或许它太老了，或许已经对打猎不感兴趣。这样，我也不再唤它。它大多的时候躺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去邻家跑跑，捡些骨头吃。今年三月，我再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小虎，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它死了，死于难产，已经把它安葬在后山那个废弃的地窖里了。父亲说，当时没告诉我是怕我哭。我听了后，连哭的感觉也没有。我有几次打算去山上看看它的墓地。但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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