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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路上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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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路上

                                                董素芝
  

   三年前盼春盼得有点苦,头年的夏似乎没有过渡就入了冬,而来年却一直盼不到开放的迎春,被长冬侵袭的我,忽然有种莫名的绝望,觉得自己几十年的温情世界被打破了,一个个傍晚,我跟着三楼的电脑一遍一遍哼唱着郑智化的《老幺的故事》,心情黯然地无法自谴。
  一天早上,我心血来潮在电脑上写下一段铭之为《温情》的“心情日记”:“当我无意写下这个日期,意外发现,按阳历这一天应是我的生日,犹如一个重大发现,我醒了,觉得世界应该有所改变了……温情世界真的没有了,与其说是朋友打破的,毋宁说是我自己打破的,我不再为它背负沉重,我不愿为它沉重而活,而且我发现这个世界也不需要我这样活着。毋庸置疑,我是个喜欢温情的人,从小就是,喜欢为它哭为它笑,为它付出的一直很苦”。
  二天后,我阴历生日的那天凌晨,父亲突发脑溢血,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去了。和冥冥中的暗示一样,世界真的有所改变了。
  
                                                           一

  父亲没有儿子,我是老幺,是姊妹四人中最小的一个。
  3个月前,父亲刚过80岁生日。就在那年的年首年尾,9年没骑过车的父亲却执意要买脚踏三轮车。先是母亲阻拦,后是二姐相劝,但手脚已不活泛的父亲孩子般地缠上了三轮车,他一趟一趟地推着老年车沿着街上的店铺看车,问价钱,看得我们心里发慌。妈和二姐一次一次劝,劝得多了,爸说:“我认准这个事了。”劝急了,爸又高声说:“反正我得买。”
  从年前到年后,关于车的争论一直没停,我并没有加入劝的阵营。因为身为老幺的我,从未对家里的事指手画脚过,也没熬到可以指挥父亲的资格。况且,爸认准的事,从不牵扯别人或要别人拿主意,买三轮车这样的小事,爸又岂能不随自己的心愿。
  正月十四那天,妈扯着嗓子在一楼喊我,下来后,妈焦急地说,你看咋办?你爸非买三轮车不行,怎么也拦不住,出去买车了。看着变调的妈妈,我来不及多想,赶快骑车出门撵,骑到北城门的城墙口才发现坐在老年车上歇息的父亲。
  我把自行车立在父亲对面,装着不在意的样子问爸咋在这儿坐着,父亲指着北边不远处说,想去那里买三轮车。我说,这车挺沉的,买它干啥?
  爸窘迫地笑笑,说:“走不远。”
  “走不远”三个字刺得我生疼,我知道我劝不了父亲。
  父亲称得上严父,一生都很有自己的原则。对父亲,我一直是仰视的。
  其实,姊妹四人中,我最像父亲,有些“小资”。说爸小资,或许会惹得身边的人发笑。父亲不修边幅,衣服对他来说从来都是负担,当了几十年的国家干部,邋遢得仍像个农民。姐姐们啥时给他买衣服,他都理直气壮地理论:“要那么多衣服干嘛,还要当衣服的保管员,人不能成为衣服的奴隶。”
  爸一直是独立的。年轻时他一个人在乡下待了差不多20年,很少麻烦人,即便是女儿。他的衣服穿来穿去总不下身,要二姐“命令”着他才换。70岁以后,衣服跟他更没关系了,有时脏兮兮的让亲朋看不下,觉得爸没人照料。去世前两个月,二姐的同事在街上碰到爸,说爸的衣服满是浮土,看上去很脏。二姐回到家,一边用力拍打着爸的衣服,一边埋怨爸的固执:叫你换衣服咋就不换哩。爸笑着,孩子般转着身任二姐拍打,然后仍是推着老年车上街。
  爸去世后,家人都很无语。一套套不曾拆封的衣服在他衣柜里放着,三楼的一个纸箱里,是满满一箱未穿的鞋子。
  说爸小资,是因为爸是个喜欢书追求“道”的人。他买书、藏书、读书,至老从未间断。记得自己小时候,每到夏天,在乡下工作的父亲回家时,总要把自己的宝贝书拿出来晾晒。这些贸然暴晒在阳光下的书在我心里很神秘,父亲在我心里也很神秘。稍大后我才知道那些书多是古典的历史的,尤其是演义系列的,很全,而且爸不知什么时候还用线订了一遍,成为名符其实的“线装书”。
  1979年爸回城后去了文化部门,爸又多了文物古建、风水奇门遁术之类的书,还收藏不少四书五经之类的经典和各类古汉语字典,以及当时正流行的《彭德怀传》、《许世友传》等人物传记。爸退休后,气功的、养生的、花草虫鱼的书都一股脑涌进来了,五花八门。为解决书的存放问题,爸退休后,买了角铁在街头的电焊处让人焊了两米高两米多宽的书架。爸在书的世界里写写算算,终日忙活着。
  父亲不仅追求“道”,更看重“术”。退休后的父亲并不是躲在书斋里的主儿,父亲是典型的小农经济,除了做饭包给妈外,家中所有的活儿父亲都干。他收拾水电,支煤火,修理自行车、缝纫机,垒墙、和泥、锯树样样皆能,忙完后爸就钻到他的书房里写写算算。爸在一本本笔记本和活页纸上记着当日的开支,做了什么事,当天的天气什么样。
    退休在家,爸在我家的小院里不停地规划,东盖一间房,西盖一间房,鸡窝换鸭窝。今天种棵葡萄,明天种棵枣树,后天又种棵无花果,然后,他又弄来柿子树、花椒树、樱桃树,一到秋天,我都能提着自家的石榴、枣子、柿子送朋友。而且,爸在他住的那间瓦房顶上用木板搭起阁楼,再弄个梯子上去,他把被子和闲置的东西都放上去。爸在忙碌中乐此不疲。
  爸的手脚特利索。2000年年初,刚从《周口日报》被“遣送”回淮阳的我百无聊赖,便盯上了房子。女儿快10岁了,住在娘家的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房间里已无法满足。而此时,爸妈已年近古稀,抬脚走人更不现实。姊妹中,大姐、三姐在外地,二姐家在不远处。每到过年,大姐、三姐带着孩子回来,家中拥挤不堪。盖个大房子让姐姐们回家过年是我的一大心愿,也觉得是我任责无旁贷地任务。于是,从周口日报回淮阳后我便找人设计图纸。爸看到我们有盖房的打算非常高兴。爸多年来参与太昊陵古建筑的修葺,建筑是爸晚年的强项。
    正月初五爸看了图纸,两天后就提醒我:“要盖你们早点儿盖,趁我还能帮你们。”
  爸的一句话给了我们盖房的信心。租房、找房、进料搭棚,10天后(正月十六)我家轰轰烈烈的拆房盖房就开始了。盖房前,爸还爬上厨房锯楝树,前院的义华哥看见后,跑到我家要爸下来,说,三叔那么大年纪了,不能再干这样的活儿了。可爸坐在房檐上锯树的感觉悠然自得。记得前几年县里太昊陵二殿整修,爸任监理,还不时爬上十几米高的脚手架探视,让下面的年轻人看得心颤。可这对爸来说似乎不算事儿。
  爸的皮实更让人叹服,小病小灾对他来说基本都算不上什么事。记得1986年家中第一次盖房子,爸的腿不小心被镢头碰了很大一块,鲜血直淌,我们都劝他去医院包扎,爸却说不用。止住血后,他天天用酒精擦擦。天热,我们怕发炎再劝他去医院,他说,病在我身上,我还能不清楚!这样,爸一直扛到腿上的伤自己长好。可能因为爸在乡下卫生院呆过几年,对一些小毛病自己就能处理。爸喜欢中医,专门买了“中医自学丛书”来读,甚至还学针灸,买来银针自己练。退休后,爸经常看着偏方自己调养。他骑车到处跑着掐绞股蓝、银杏叶子,调整脑血管方面的症状,自己买来枸杞、人参、山楂、当归等各种各样的中药,泡茶、泡药酒。在我记忆里,父亲从没生过病,多少年都健康、阳刚地生活。
  自行车算得上是爸的最爱了。2001年,盖好房子的第二年夏天,妈说捂酱豆,爸骑车跑到城东30多里的大连乡董阁庙附近割黄蒿。妈说黄蒿长得很深,挖起来很费劲。出透了汗的父亲回来时路过东湖又歇息着洗了把脸,第二天就得了面部神经麻痺,从此,自视年轻的父亲身体一落千丈。他到处跑着治病,到开封、郑州,但始终未能改变面部表情僵硬,而且走路愈来愈抬不起脚,步履迟缓的父亲渐渐远离了自行车。此后,父亲的精神再没好起来。

                                                              二

  家中有上世纪50年代父亲的照片,国字脸的父亲穿对襟蓝司领布褂,英俊潇洒,像极了五四时期投身革命的进步青年。还有一张全身的黑白照,两手握着铁锹的父亲面带微笑腰板直直地立着,一只腿弓着一只脚踏在铁锹上,一副改变世界舍我其谁的自信。
  爸生于1930年,弟兄三人,他不但是老幺,且是爷爷续房得来的儿子。老年得子,爸一出生便是宠儿,倍受爷爷宠爱。我的大伯、二伯早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妈妈常说爷爷最疼我爸,有什么好吃的总留给他,惯成了我爸不讲人的毛病。
  父亲年轻时清爽干练,十足的自由主义者和民主人士作派,是属埋在油盐酱醋里也找不到烟火味的人。甚至我做梦时,总梦到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他坐在藤椅上,桌上摆满了书,屋里一团乱麻,但他怡然自得。
  爸的没烟火味,被家人终生“弹劾”。
  年轻时的父亲对家几乎没有概念,姊妹几个谁上几年级从没过问过,家像旅馆说走就走。二姐常说,爸是公家的人,在外面的时间永远比在家多。还说,妈年轻时多病,有几次病得厉害,把他叫回来给妈看病,爸也总是匆忙回来,带妈看病后又匆忙而去。
  在收拾父亲的书和影集时,正巧一份父亲的干部履历表碰在我手上,时间是1965年,当时父亲是县教育局的教育股长。从履历上得知,父亲1950年经县教育科介绍考入淮阳短师班(即淮师办的短期班),10月转入淮阳师范读书。1953年淮师毕业后分配到城内新华小学当教师,工作狂的父亲一年后即当了主任、校长。后又转入北关小学和郑集小学当校长,于1958年转入县文教局任副股长,两年后又下放到大连乡苑楼大队任大队长。随后,他在大连乡的区公所任文教助理,1964年才回城到县教育局任股长。
  爸不止一次说,当时的教委只有一个局长三个股长。三十露头的父亲属其中之一,可见他的年轻得志。爸的老同事李德昌说起父亲,和我们眼中的父亲判若两人。他说爸是个快乐的人,非常爱说笑话,喜欢和人逗乐,光他的外号就有几十个,最典型的是“董乐天”、“机灵鬼”、“鬼见愁”之类。还有同事含混不清地暗示说,你爸一辈子胆子小,看起来胆小得很,什么事也不敢做。
  我是看完履历时方才理解父亲为什么是“公家的人”,为什么总不在家。爸是工作着才快乐的人,他不喜欢庸常无为的日子。当然,是不是还有不为人道的原因,诸如,家人因歉疚带来的私下推测,父亲没有儿子。再诸如,作为一个被改造的地主的儿子,爸会珍惜他的前程,他愿意无怨无悔地改造自己。爸的履历表里,他在“家庭主要成员的姓名、职业和政治态度”一栏里写道:“父亲董清泉,新中国成立前出租土地过剥削生活。因全家也居城内和别人合移于杂货铺,在铺内当管账先生,是地主分子。1959年夏因病死亡。”
  我是爸回城那年出生的,但爸在立子上运气实在不好,不是女娃,就是男婴出生后夭折。到我出生时已是第四个丫头片子。我的出生没能给爸带来家的乐趣,他更加失望了。当时,奶奶乡下的一家亲戚有七个男娃,愿意把他家的男孩换过来,奶奶也有这个意思,但征求爸的意见时被爸坚决制止了。
  其实,我们姊妹都很理解父亲在那个年代承受的压力。好在父亲是读书人,从未发过牢骚。而且,从父亲给我们姊妹起的名字上也可看出父亲并无男尊女卑的观念,从内心里是把我们当作儿子养的。我们姊妹的名字依次为:大姐建国(1949出生的),二姐卫国,三姐建华,老四卫华,可见我爸那时是足足的进步青年。只是,到我出生时,四个丫头片子让爸的意志已弱,随了妈的心愿,按董家辈分我是“素”字辈,于是,老幺的我有了一个很俗的名字:素芝。
  父亲晚年时,一家人聚在一起谈论父亲母亲对家的重大贡献,二姐笑着给我爸总结两条:第一,没跟我妈离婚。因为那个年代离婚不离家有点时尚,爸保持了一辈子从一而终。第二,爸没准许奶奶把二姐和我拿去换男孩。
  这当是家人对爸最严厉的审判了。
  我四五岁时,正是文化革命最红火的时候,爸又下乡了,到齐老乡做了文教助理,然后,在齐老卫生院当了院长,1979年才再次回城,先做了县豫剧团的支部书记,又转到县太昊文物保管所任支部书记,后回到县文化局做了文物股长。
  颇为戏剧的是,从上世纪60年代初的教育局股长到90年代初退休时的文物股长,年轻得志的父亲仍然是股长,他没一点进步地在股长位子上坐了30年。只是,30年之后,自称“万金油”干部的父亲成了文物古建方面的专业人员。从80年代开始,爸就参与太昊陵东西廊房、统天殿、显仁殿等的复建和修葺,退休后,陈胡公墓、弦歌台的复建,爸也被请去做监理,爸成了淮阳没有名分的古建专家。

                                                                  三

  而今,眼前的父亲,让我在疼痛之后有英雄气短的喟叹。
  我对父亲打岔说,去哪儿走不远?
  父亲指着北关太昊陵的方向,说想去北关转转。
  我说有公交车还有观光车,很方便的(写下这几个字时,我才意识到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此时的父亲没有扶手已走不了远路了),你要去哪就坐公交车,不用骑车。
  爸又重复说走不远,走不远。
  “走不远”、“走不远”不停地在我心头回荡,也刺激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是不让你买车,是骑车不安全。
  父亲说,我不骑,推着。我说马上要二月会了,你推着车子也走不快,碰着了咋办?
  父亲说我走路边儿。我说二月会人太多,不是怕你碰人家,是怕人家碰着你了。怕爸不高兴,我又迂回着说,要买车你也得挑个日子,这正月十五还未过,急着买啥。要买也过了二月会,人少了再买也不迟。
  爸高兴地笑了,说今天不买了,你回吧。我在这坐一会儿就回去。
  在淮阳城北门的城墙口,我和父亲面对面进行关于车的对话,这种单独地平和地劝说,父亲对我也属第一次。
  这时,一个和爸年纪相仿的老人推着车来到爸的身边,是以前实验小学的门卫老张头。这老伯看上去明显有偏瘫的后遗症,说话时有些卷舌,右腿拖拉着,右手看上去有点抖。他把老人车停在我和爸面前,对爸笑着。
  他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和父亲说话,问父亲夜里要不要人照顾,父亲说不用。他说,你比我强,还能自理。我晚上离不了人,需要人陪着。
  爸没接话,他又不停地说着,问着……
  爸没再说话甚至看也没看他,几分钟后,爸推起老年车往回走……
  我稍一愣神,对他笑笑也推车往回走。
  这就是父亲,他成不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者。父亲一辈子不喜欢张长李短,不喜欢诉说苦难,他也融入不了喝酒打麻将打发时光的人群,说到底,父亲享受不了世俗的幸福。
  父亲性情耿介,敏感而自尊。不大入俗的他一生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年轻时的父亲在金钱和物质上是个界线分明的人,尤其不能忍受物质压迫。三姐到成婚论嫁的年龄有人说媒,对方是当时颇有身份的家庭。介绍人来时捎来4斤很讲究的点心(果子),这在当时80年代初还显得奢侈。爸一听说勃然大怒,说这八字没一撇,带东西干啥。闺女结婚又不是卖闺女,谁拿来的东西谁拿走!结果,介绍人非常尴尬,将东西带回去后再没声响。
  爸的不求人更是家人不愿提起的疤痕。二姐曾作为知青下乡到搬口新建队,3年后农场推荐二姐到周师上学,上学时填写毕业志愿时,二姐随笔写了搬口。结果毕业分配时分到了搬口高中。二姐尚没成家,下三年乡上二年学还要再回到那里,妈不同意。想着爸是教育局出来的,让爸去找他的老搭档说说让二姐进城,可爸一听火冒三丈,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叫我去求人,谁想去自己去。”
  为诸如此类的事,倔强、不求人的父亲在我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也很遭一家人抱怨。
  因为性情相近吧,我和父亲一点也不亲近,且极易发生争执。我五六岁时,父亲有次回家罕见地带了个袋子,给我们每人发两个小苹果,然后出去了。知道袋子里是小苹果,我打起了主意。趁爸出门的当儿,我跑到里屋把我的花袄兜里塞得满满的。父亲看到后很生气,给我一一掏了出来。失了面子的我大哭不止。爸被我哭烦了,对着我厉声说不许哭。不许哭让我更伤心,不让哭我偏哭!爸唬不住,又厉声说,要哭去外面哭。我被爸连推带搡推到家门外。我站在胡同里大哭了很久,直到三姐把我劝进家里。
  走上社会后,较真的我也不止一次和父亲发生冲突。直到父亲退休,而我有了孩子后,我们才弥合了这道伤痕。
  大女儿小时是父亲和家庭最融入的时候,父亲像换个人似的骑着自行车带着女儿到处跑,在家和女儿手对手、脚对脚地对唱拍手歌,逗得女儿哈哈大笑。
  爸和外甥东东的故事更多。东东是三姐的儿子。因三姐和姐夫都在周口上班,没人看孩子,东东小时候便经常被送回淮阳。外甥是很聪明很有主见的那种人,我行我素。我妈管不住时,总交给我爸,说,你得叫他把这块馍吃了。爸于是命令:东东,给我把这块馍吃了。东东大多时候会听话地接过来吃了。不听话的时候,爸爸就和东东比赛“咱俩谁tie(厉害)”。爸和东东对面坐着,握着手腕比赛“谁tie”。第一个回合,爸爸轻轻握住东东的手说:“咱俩谁tie?”东东说:“东东tie。”第二个回合,爸爸稍加重气力,问东东说:“咱俩谁tie?”东东不改嘴,说:“东东tie。”第三回,爸加重了力量,再问:“咱俩谁tie?”东东吃不消了,立即说:“姥爷tie。”再比一次,东东会连声说“姥爷tie”,每次都会在这样的对话中结束,这时东东叫吃饭就吃饭。
  我和父亲从未单独面对面交流过。青年时期,偶尔从父亲与他人的对话中会听到父亲对我的夸奖:朴素、好学,于是被父亲夸奖的我就一直朴素、好学了这么多年。2000年盖房那年,过路的邻居问起谁盖的房子,爸说,是老小,在宣传部,会写,是个笔杆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以自豪骄傲的口吻说起我,说起他的女儿。只是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父亲老了。
  在我心中,父亲一直是强大的,强大的父亲总带给我思考。又想,所谓的强和弱终究是力量的对比和较量,比如体力,比如智慧……岁数悬殊时,年龄有时会成为决定因素。
  父亲得了面部神经麻痺症后,表情生硬。一岁多的小女儿亦琪不喜欢他的玩乐方式,看见妈过去,她说姥姥坐,爸还未走到她跟前,她就说,让姥爷走。爸也不生气,仍坐在她跟前,直逗到女儿哇哇大哭。2004年的春天,父亲陪着不到3岁的亦琪在三楼玩,亦琪站在窗前的小凳子上往外看,蹬翻了凳子,父亲怕她摔倒就用力抱住她,结果女儿却砸在爸的身上,爸想站站不起来,用胳膊肘用力撑了很久才起来。
  父亲一天也没讲摔倒的事。晚饭时,父亲笑着,带着多日未见的兴奋大声说:“二花开了。”我莫名其妙:“啥二花开了?”爸笑着说三楼的金银花,开黄色、白色两种。女儿说,上午我们看花时摔倒了,姥爷摔住了。再问,爸大笑着,脸似乎红着,用极不自然的表情说摔倒了,说着扬起了胳膊。天呢,整个胳膊又粗又肿都变形了,胳膊肘上露出红红的一片肉。都这样了,爸竟然一天没说,在心疼父亲的同时又感觉爸傻了一样。
  第二天去医院拍片,爸的胳膊骨折。
  我猜想,父亲还想像以前那样磕碰后自己扛过去,可是父亲再不是那个父亲,他扛不了自己的病了。
  这似乎是我记忆以来父亲第一次住院。父亲以躺倒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衰老。
  去世前的两三年时间里,父亲大多数是沉默的。每到冬天,父亲一个人坐在三楼的躺椅上,眼前放一张凳子,上面有《老年春秋》之类的书,还放着一块块生姜、干姜或其他中药类的东西。那时的我还不怎么明白养生,感觉有些怪异,但我知道父亲喜欢做些养生的尝试,用些小偏方。父亲不是守旧的人,生活上接受新事物特别快,退休后有一段时间,父亲一个人买来电饭锅按着书里的配料煮粥。父亲从不会要求别人做什么,高兴了就一个人默默尝试。
  父亲经常在三楼,有太阳他坐着,没太阳他也坐着,一坐几个小时,有时在躺椅上睡觉。我偶尔上去,便觉刺骨的寒风难以承受,劝他这么冷不要在这儿坐着,父亲总笑着说不冷。好在父亲并没有因此感冒过。
  父亲少说话,我们都害怕他得老年痴呆,认不出路和家门。但父亲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和妈相比,每到需要动脑筯时,爸总比妈反应快,比如妈在家叠烧香用的金铂元宝,或数什么数,总要爸替他记着。
  爸去世后我们才明白,爸其实是老年抑郁症,运动着忙碌着的他才是快乐的,走不远的父亲实在太闷太孤独了。

                                        四


  2010年元月17日(农历己丑年的腊月初三)是父亲的生日,一向低调又节俭的父亲一反常态,半年前就谋划着自己的八十大寿,突发奇想的是,年轻时反对物质压迫的父亲竟一人一口每人发放伍佰块元。
  父亲往年的生日都是近处的三个女儿一起过,八十大寿时开封的大姐一家自然全要回来。初三一早,大姐大哥一家八口从开封、郑州回来了。还有乡下的二舅也来了,有30多号人吧。因为人特全,那天还专门照了全家福,是父亲四世同堂的幸福时光。
  父亲生日的高调让我很紧张,情绪说不出的复杂,老想起人们常说的巧合和暗示。祝寿时,要我说祝贺词,面对四世同堂中激动的父亲,我的紧张多于轻松,我声调擅抖着说出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俗话,当张口说全体为父亲三鞠躬时,紧张的我已噎得说不出话来,大姐接着才喊了出来。
  就座完毕,大家让父亲发表生日感言。一生没见过父亲掉泪的我看见父亲的眼里泪花闪烁,嘴唇抖动了半天才说出话来。父亲说,活过八十岁了,四个女儿哪个都好,他很满足。大家又起哄着让爸报决心得活到九十岁,爸像孩子一样大声说:我决心活到九十岁……
  农历二月是我繁忙的一个月,因为淮阳有一个月的庙会。很多时候中午不回家吃饭。大概初六那天晚上,听妈妈说爸到底还是把三轮车买回来了。买就买吧,明知挡不住的事。有时中午或晚上会看见父亲推着三轮车回来。家中的门台高。父亲上台时很吃力,我会去拉上一把。对父亲一惯信任的我,甚至想,父亲买了心爱的东西,心情好,也许是个好事情吧。
  似乎有两个中午,爸从外面回来很晚,要他吃饭,爸困得都睁不开眼,似乎要睡着了。没想到父亲怎么会这样,想他歇休下就好了,也没放在心上。
  几年前淮阳公墓刚建时,有熟人推销墓地,刚开始我非常忐忑。想买墓地这样的事会让父母不安,但爸听说后非常乐意,又担心爷爷奶奶的坟地将来会荒了无人去。二姐说,那就买两块,把爷爷奶奶的一块迁来。还记得那晚的情景,听到二姐的建议,一向眼神混浊的父亲眼睛突然一亮,分外精神,让我想起年轻时那个清清爽爽的父亲,他麻利地转身回屋,说现在我就去拿钱。
  父亲是个孝子,奶奶生病那些年,家里只有我和妈在家。那时的我还小,爸在乡下卫生院。大姐在开封常年不在家,二姐、三姐都做了下乡知青。妈妈当时在办事处的小厂里要白天、晚上三班倒,很辛苦。为缓解妈的压力,爸有时把奶奶接去住一段,有时一次住一两个月。
  爸是奶奶的独子,在考虑自己的后事时,自然会想到和爷爷奶奶在一起。
  清明节前,爸几次催二姐让她找出几年前买来的墓地证书,说想看一看编号,想知道在哪个地方。我们都在忙着,又觉得这也不是父亲这个年龄操心的事,就没当回事。
  清明节那天中午,父亲从外面回来,兴奋溢于言表,哈哈笑着,说他去仙景园了(指公墓),知道了我家买的墓地在哪,他说对这地方非常满意。父亲大笑着,孩子似地很夸张地大声一一报出证号。
  父亲异常兴奋的神情让我一脸地错愕,心想,墓地有什么好看的?在哪又有什么好兴奋的?同时,也有一种惊悸掠过心底。
  清明节一周后,一早醒来,突然莫名伤感,突发奇想在电脑上写日记,有了开头的《温情》文字。同时心里也很焦急,想二月会就要结束,郑州还有朋友约我去写稿子,我   还要整理关于庙会的稿子,想在家里整稿子安静,就不去单位了。
  八点左右,父亲却在门前闪了一下,看见我在房间里,爸退了回去。我的电脑在三楼的东屋里,爸八十大寿时录制的光盘也在这个电脑里。曾对爸说过,想看录像了自己打开电脑看。莫非爸以为我上班了来看录像?于是,我收拾东西去单位,给爸打开录象。第二天我上班前后,爸又在门前闪了下,我重复了昨天的程序,为父亲打开录像。
  连续三天,在三楼的黄昏里,我一遍遍唱着郑智化的《老幺的故事》:““黑色的煤渣/白色的雾/阿爸在坑里不断地挖/养活我们这一家/骄纵的老幺/倔强的我/命运是什么我不懂/都市才有我的梦……通往坑口的那一条路不是人生唯一的方向/晨曦中模糊的脚步声已忘了最后一次的道别……在物质文明的现代战场我得到了一切却失去自己/再多的梦也填不满空虚真情象煤渣化成了灰烬/家乡的人被矿坑淹没失去了生命/都市的人被欲望淹没却失去了灵魂……”。
  我有无法说出的绝望。
  因为我的忘我投入,两个女儿跟我形成了合唱。
  第三天凌晨,两点多醒来,横竖睡不着。忽想起是自己的生日,忙活一个月也没好好陪父母吃顿饭,想中午一定和家人一起放松下。凌晨四点,三楼的我被楼道里的脚步声惊醒,一个声音传过来,快起来,咱爸又犯病了。我手忙脚乱地穿衣下到一楼,看见父亲嘴边吐着白沫,已说不出话来。
  听妈妈说,也正是凌晨二三点,父亲突然不适,不麻烦人的父亲并无叫醒我妈,他在黑暗中挣扎着,直到我妈感觉到动静拉开灯,问爸怎么了,他才说“我起不来了”。我手忙脚乱地为爸擦洗了一阵后,已是四点二十,救护车仍未到,问妈要不要给二姐打电话,一直未说话的父亲胳膊半扬着摆了又摆。

                                          五

   父亲走了,走得这么急促。头天晚上,爸还坐在客厅里兴致勃勃看《梨园春》,二姐在里屋给我妈汇报外甥文武三月十六结婚的事,父亲时不时会掀开布帘问我们讲的啥事。惹得我们哈哈笑。年轻时不喜问家事的父亲,耳背后,更是很少问津。只是因为二姐几天未回娘家他才这么热心。二姐大声说,正准备文武结婚待客的事,父亲笑着点着头出去看电视了。
但今天,父亲说去就去了。
  我的生日成了父亲的祭日。老天要我以这种疼痛的方式纪念父亲。
  在处理父亲的后事时,表姐说,半月前还看见我三舅骑着三轮车在西关没修好的桥边骑得飞快,像年轻人一样,想三舅的身体真好。
  还有亲戚说,在太昊陵西的环城路上,他们也看见骑着三轮车跑得飞快的爸爸。
  我设想父亲的路线,从县城北门到北关太昊陵,穿太昊陵广场转到西关环城路,再从西关转盘经过大同街、新华大街回家,转这一圈差不多要二十华里。
  回想父亲两次睡着般疲惫不堪的镜头,我忽然明白,我的父亲,九年没骑着自行车的父亲,如今却骑着这么笨重的脚踏三轮车穿越淮阳城,这需要多大的力气!
  我似乎看到父亲推着沉重地三轮车走过淮阳大街,骑过淮阳北关,推车过太昊陵广场,又骑车穿过西关环城路,然后经过大同街、新华大街回家。
  到家后的父亲松下一口气,穿越淮阳城,他九年的缺憾补上了。他可以安然睡觉了。
  我猜想,骑在三轮车飞奔的父亲一定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更忘了自己的年龄体力,他只想在他十年前自如穿梭地地方再自由地骑上一把,过上一把瘾。
  可是,我的父亲又哪里只是在骑三轮车,他分明是以自己的方式与他留恋的世界作最后的告别。想起前两天不停地看80大寿录像的父亲,我泪流不止,爸分明是在一次次回味中与家人告别?
  半个月后,三楼的金银花以前所未有的浓艳开了,让我想起《城南旧事》里英子那稚气的声音:“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而今,爸爸的祡荆花开了,凌霄花开了,父亲用五年时间修剪的从一楼架到三楼的葡萄架,还有祡珠花、扁珠,朱顶红,鸡冠花,那些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在春天里一片葱郁,而父亲却去了远方。
  从一楼到三楼,点点滴滴,我的父亲,你的气息无处不在,可是再也没有父亲的踪影。走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我第一次感到了家的空大,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依无靠。没有了父亲的家,空空荡荡,空,空,从未有过的空,让家失去了支撑点,失去了平衡。
  父亲,你坚实的臂膀让我们靠了许多许多年,此时的我才真真切切感受到。
  几个月后,在杭州永福禅寺文景阁内,僧人的一幅摄影作品让我陡然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左边是篱笆墙,右边是凌乱的山石,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山路,在灰蒙蒙的天幕中,一个穿着土黄色长袍的僧人踽踽独行,前方山路迷蒙,身后是圆圆的落日。
  僧人的背影在迷蒙的山路上矫健而沉稳,这一诗化的场景让我想起父亲。
  踽踽独行,不正是父亲的写照吗?
  我的父亲,他一生都走在这样的路上,戴发修行。
  那迷蒙的远方是对父亲的召唤。那红红的落日是父亲留下的余光,或者,也正是这余光,牵着我的父亲再次走向远方。
  父亲远去了,在路上。
  对远去的父亲,我还想像以前那样,拿出喜欢抒情的德性,不惜用三年五年的时间,攒足劲把蕴酿在心中的情感浓烈表达,可是,我亲爱的父亲,你的女儿,已无法像以前那样拧上发条一直上劲,然后释放那压抑的情感,如今的我已像那失修的发条,滑轮了,只能写下这琐琐屑屑的文字。
  父亲三年的祭日到了,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父亲不知从哪闯了回来,一副匆忙急促、旅途疲劳的样子。我心里一惊,再看父亲,却是一个画面,父亲在宽幅的屏幕上,青面青衣,中年时的清癯模样,藏青色的中山装,像多年前的卡其布料,朦胧中,父亲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父亲说,他去党校学习了三年,如今结束了。
  梦中的我松了一口气,庆幸父亲又回来了。我们又生活在一起了。
  三个月后,我又做了一个梦。
  深秋,三楼,秋末的残枝败叶中,硕大暗红的鸡冠花挺立着,这时,我看到了父亲,他正看着花儿对我笑。父亲说,前一段身体不好,快不行了,到一个地方养病,调养了三年,现在又精神了,就又起来了,哪里都可以去了。
  暗红的鸡冠花泣血昭示着时光、轮回,给我以残阳如血的壮烈,那浓烈的红瞬间撞击心扉,让我感受到了强烈被撞击的疼痛。
  哦,父亲,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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