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身体道歉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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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身体道歉
祝成明
我们的身体一生都在奔跑中。当我们睡觉的时候,它在奔跑;当我们喘息的时候,它在奔跑;当我们欢笑、痛苦,或者沉默,它都在奔跑;当我们奔跑的时候,它尝试着和我们比赛;当我们生病的时候,它奔跑的速度更快了。
但是,我们看不到它奔跑的身影。它像一列穿行在隧道里的火车,拖着长长的车厢,满载着皱纹、白发、疾病、饥饿、意外以及遗憾,在我们的皮肤上、血液中、脏器内、骨头里呼啸着驶过,朝着那个远方的终点疾驰。所以,有时候我们咳嗽了、流泪了,有时候体内的关节会发出“咯”的一声,有时候眼皮会跳个不停……这些都是旅途上所经历的风寒。这趟列车终将我们从呀呀学语的婴儿拉到白发苍苍的暮年,中间经过了很多站台,我们可以一一历数,却无法返回。
我们这一生就栖居在身体里旅行,身体是我们唯一携带着的寓所。我们是它的主人,在喜怒哀乐的旅途中挥霍着身体,让它受伤,流泪,甚至是伤痕累累。年近四十,我回头一望,这个修修补补的身体,已经开始磨损,衰老,生活中的恶习又加速了它的垂直下落,这些都是我们无法原谅的过错,是的,我们必须向我们的身体道歉。
向身体道歉!向那些损害身体的行为和恶习道歉,我虔诚地在白纸上写出一连串的词语——酗酒,熬夜,抽烟,贪欲,劳累,炎热,寒冷,地沟油,有毒食品,不吃早餐,暴饮暴食,生活无规律…… 我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唯一的身体的,像对待一个敌人一样。
“炎热”这个词语对于身体的摧残,在南昌,我算是结结实实地品尝到了。2003年7月8日,为了考研,翻越英语这座“火焰山”,我携带着几本书籍和几套衣服,从乡下中学来到了热得像蒸笼一样的“火炉”南昌,在南昌大学边上的青山湖小区一楼,租了一个二室一厅的房子,进入一种半隔离的冲刺状态,开始长达半年的苦读时光。南昌的毒日像一锅烧开的铁水,热气腾腾的,悬在我们的头顶上,整个城市都在高温的煎烤之下。白天要去上钟鸣老师的英语培训班,晚上累了,就铺一张竹席,睡在地板上,整整睡了42天。每天深夜,我都打着赤膊,汗涔涔的身体直接躺在地板上,一架台式电风扇也搁在地上,一刻也不停歇,整晚整晚对着身体“呼呼”大吹,风一阵一阵传递过来,空气中都是热气,吹过来的风也是热气,丝毫感觉不到一丝丝的凉意。吹着风是热,但关掉风扇,却更加闷热,只能一直开着。身体里好像有无数个泉眼,汗水从身体的各个部位冒出来,源源不断的,聚集起来,汇成线,汇成流,朝着身体的下方跌落,最后全部都流到席子上。不一会儿,竹席上满是汗水,湿湿的,黏稠,散发着汗臊味。我起身去灌了一通凉水,回头看到竹席上赫然画着一个大大的人印,那都是汗水的杰作。辗转反侧好久,一直不能入睡。只好去卫生间再冲个凉,连自来水也是热的,像温水。回来继续闭眼睡觉,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迷迷糊糊中,才进入浅睡状态。居住在另一个房间的祝昌鸿和他的女友,也和我一起备考,他对我说,“成明,睡在地板上,时间久了会得关节炎的。”但我为了那一点点接近地气的凉快,只有牺牲自己的身体了。那个夏天,南昌整整二个多月没有下雨,毒日当空,天天都是41度,干燥,酷热,一天比一天攀高的气温,听人说,“一个鸡蛋放在八一广场的水泥地板上,半个小时之后就蒸熟了”!2004年9月,我考进了贵州师范大学,在贵阳这个城市,最热的七月下旬,平均气温为24℃,像一台天然的大空调,怡人、舒适的气候,让我渐渐褪去了对于南昌夏天的恐惧。
别看南昌夏天酷热,冬天的寒冷一点也不含糊,呼啸的北风,从城市的上空掠过。南昌的朋友周斌给我送来了两张橡胶的写字垫,我在书桌上铺了一块,在床上铺了一块。接上插头,苦读的时候,我把手放在越来越热的垫上,滚烫的热量烘烤着我的身体,我很享受这份暖意。有一天深夜,床上的那一块垫板揭竿起义了,一根有点凸起的铜丝熔化了外层保护的橡胶,我没有发觉。直到暗火把我的棉絮烧了一个大洞,烫到我的脚,我才猛地一抽脚,一骨碌爬起来。居室里烟雾弥漫,差点酿成一场火灾。
“熬夜”也是一个黑色的名词。在南昌,我创下了今生最长时间的熬夜记录——两个多月,彻夜不睡,通宵达旦背诵英语单词,做英语阅读理解。守着木板搭建的简易书桌,夜色一点一点浓郁起来,城市的灯光逐渐暗淡下去,我像神一样坐在房间里,守着耀眼、憧憬的台灯,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笔一刻也没有停留,涂涂画画的,翻拣着排着长队的英语单词。不知过了多久,夜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光亮一点一点地充盈整个小区和房间。又一个黎明降临了,我一直守着它的脚步,看着它猫一样悄悄地潜入这个城市,亲吻着高楼大厦、河流湖泊、花草树木和苏醒的市声。六千多个英语单词,在短时间内,就这样被我一点一点地啃下来,烂熟于心。等到太阳升起,城市开始沸腾,毒辣的阳光持续散发热浪,我才出去吃个早餐。整个上午便进入了酣甜的梦乡中。下午起床,继续埋头于书本,这就是我短暂的备考生活。我来到南昌的时候,体重128斤,我返回故乡的时候,只剩下104斤。现在,回过头来,我可以肯定,我已经不可能再有如此决绝的勇气、耐力和爆发力去挑战自己了。毕竟,我已经老了,我的身体习惯了在安逸的日子里,在妥协的生活中,慢慢燃烧、消耗自己。
然而,我始终没有改掉熬夜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我无法计算,有多少个晚上熬夜打牌到天亮?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在书本和电视剧中度过的?有多少个夜晚在电脑前面上网、打游戏、抑或写作?我抚摸着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那日渐增多的皱纹和白发,深凹的黑眼圈,粗糙的皮肤,我应该停下来,听听身体的声音,听它说一说它的委屈和劳累,它的渴望和疼痛,它的快乐和忧愁。我需要面对自己的身体忏悔,深深地鞠上一躬,“我错了!”
“酗酒”甚至是“醉酒”,也是我必须道歉的。酒精是身体和心灵中的一种剧毒,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我始终没有改掉酗酒的豪气。我也数不清楚我多少次喝得酩酊大醉,呕吐,跌跌撞撞回家,在床上昏睡。没有一天的调养,身体根本不能还阳。喝水就吐水,喝稀饭就吐稀饭,吃面条就吐面条,翻卷上来的胃液都是酸涩的,直到胃囊里空空如洗,什么也吐不出来。在老家,在县城广丰,在东莞,我总是有一帮喝酒的朋友。
那是2005年春天吧,我从贵阳回到广丰,带了两瓶金沙回沙酒,与周忠岭一起来到林云霞家里,林老师下厨房炒菜去了,我和老周坐到桌子边,打开酒瓶,把酒均分,倒在碗里,一人一大碗。林老师的菜还没有炒熟一个,三下两下,我们的一瓶酒早就“咕噜、咕噜”下了肚子。酒精有时候就是我们的语言和黏合剂,不管是重逢还是离别,不管是欢乐还是忧愁,我们都在酒精的芳香中再一次迷路。每一次醉酒的记忆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清晰。2010年清明节,我从东莞回到老家,中午,兄弟祝建正在县城某单位食堂招待我吃饭,喝酒是必不可少的。我一高兴,不顾旅途劳累,就多喝了几杯四特酒,头脑顿时眩晕,脚步飘飘然,碰上雨天台阶湿滑,在下楼时,一脚没有踩好,身体后仰,脑袋摔在水泥地板上,裂了一个大口子,流了一摊血,急忙到县中医院缝了几针,挂了几瓶点滴。我的妹妹和妹夫闻讯从家里赶来,把我接回了家。回家后,我三岁的儿子还摸了摸我头上的纱布。后来,我的儿子经常会说,“喝酒不好,爸爸喝酒就摔跤了。”这件事情让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看来,我应该对酒精保持足够的距离。
醉酒,醉酒,我们的青春沦陷在酒精中不能自拨。2005年暑假,中午,在广丰实验中学边上的一个小饭店,我和周福富两人喝了18瓶啤酒、一斤高粱酒,我们都喝高了。他从桌子边站起来,“啪”的一声,摔倒在地板上,再摇摇晃晃地挣扎着起身,还没有站稳,再次摔倒,还碰碎了一个热水壶。我们回去休息。他就倒在客厅的地板上,过了一会儿,尿急了,他摸索着走到房间里,在墙角拉了一泡尿,他竟然迷迷糊糊地把房间当成卫生间了。我虽然神志清醒,但是头很沉,很痛。酒精对于身体的伤害,像毒品,直接加害于我们的身体,含着不可剔除的瘾,带来短暂的疯狂和满足,也带来了长久的内伤和愧疚。
在东莞,我也聚合了一帮写作上的酒友。有一天晚上,詹老师、侯山河、侯平章、禾丰浪和我,喝酒归来,醉酒的侯山河大哥在街边,紧紧地抱住一棵粗壮的大树不放手,自言自语地,和大树诉说衷肠。我想,也许我喝醉了,也会抱着一棵大树,和它说说话。路过的行人会笑话我,但大树不会。至于我说了一些什么,我自己记不得,大树应该也记不得,但是我呕吐在树根的污物,一定被树木吸收了,有一部分酒精还进入了它的根须和叶脉,因而也有了酒精的气息。关于酒精的文字,我写过很多,在散文《在酒和时间的河流中》和《酒精中的东莞》中都有描写,我想,我是怀着某种复杂的心情写下的。酒精给我们带来了激情和快乐,也带给我们更多不可知的隐患和伤害。
我们就这样混乱而疯狂地将酒杯高高地抛起,落下,摔出一地的破碎和尖利,划破了身体中的脾胃、肝脏、大脑,还有生活。我们把身体浸泡在酒精里,供奉在水的烈焰中,让人疯狂,堕落,让人上升成神仙,也让人堕落成魔鬼。酒精是矛盾的复合体,是神魔交替控制的液体,在我们的身体里争斗,撕杀。当有一天,我们不能再喝酒的时候,那一定是我们的健康出了问题。这就是身体的代价!
……
我们的一生,就是身体的一生。身体的内部曲曲折折,像幽闭的山洞,阴暗,潮湿,深邃,悠长,包裹着尘世的柔软和坚硬、热爱和疼痛。负重的身体驮着生活的重量和自己的墓碑,与很多向上或向下的力量互相牵引,纠缠,然后,结伴出行。是的,我们可以怀疑生活的真实性和人的真实性,但丝毫不要怀疑身体的真实性,身体的疼痛和疾病是实实在在的,就像一根针扎进我们的肌肤,锥心的痛在身体中扩散开来,让我们禁不住颤抖,呻吟,在黑暗中加速下落。
我们总是舍弃身体的意愿,与美好的愿望背道而驰。我们是身体的罪人,我们必须向我们的身体道歉——向我们曾经水深火热的生活道歉!奔跑着的身体,依旧携带着光、热、汗水和微笑,在时间的河流中逐水而下。我们听到了身体内部汹涌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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