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的抵达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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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的抵达
魏佳敏
魏佳敏
盐,生命之“砂”,它总是以自己纯洁透明的形骸映照着宇宙之光,一如洒遍大地上的粒粒星火,荡涤着人们内心的幽暗。
盐和我们的关系如此密切,它就隐伏于我们身体的血汗和细胞里,成为生命获得能量的某种交换媒质。同时,它也将自己那澄澈的特性贯注进了生命,让我们获得了某种原初的纯粹品性。这种纯净的高贵品质既是精神性的,又是永恒性的。即使生命终结,惟存一堆骸骨,在最后显形为一种极致之白时,盐仍会在其中闪耀着某种震撼心魄的熠熠灵光。当然,盐最初被我们获得,却需要我们付出无比沉重的代价。无论是原始的围海晒盐,还是古老的大地深掘,这都需要人类付出巨大的苦役劳作。盐从浩瀚的海水里,从地层的卤水中凝结为晶莹的颗粒,如一种沉重的眼泪,积聚了生命的太多苦难。千百年来,在人类前行的艰途中,在那坎坷无比的历历足迹里,一定是遗留了太多的盐粒,像人性深处洒落的白雪,静静地消融于大地。曾记得老屋里祖父留下的一只盐篓,一种用荆条编织而成的粗糙筐篓,因时间久远,条条尘积的筋荆,如祖父当年被命运驮弯的佝偻之躯上凸显的血脉经络,泛出一种殷红的暗光。据说祖父当年去连州挑盐,一个来回就得花费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其付出的艰辛令人难以想象。用手指揩一下盐篓的某个缝隙,便会沾上不少盐粒,不要嫌弃它沉于底层的脏污,伸出你如莲瓣似的舌尖舔一舔这些生命之“砂”吧,那种苦咸的滋味会瞬间传遍你神经系统的每一个角落,似一种无形的电流猛然间抽击着你高傲的灵魂,如同醍醐灌顶,会让你从中得到某种对生命本性的慧悟。
盐与生命这种苦难交融的特性也让它拥有了一种沉实的重量,使它永远隐伏于生活的细枝末节里,与草根为伍,踞藏在世俗的最低层。它多半是贮存于一只古老的黝黑陶罐中,被辛劳贤惠的母亲们小心翼翼地收藏于厨房的某个暗处,或是悬置于火塘边的某个高度,总会闪耀着对生活某种满足的微光,给每一个贫苦的家庭以美好的希冀与热望。或许因为源自大地和大海,它是那么慈悲可亲,那么心量广大,总是用自己那咸涩的生命原味为本真生活作着最恰当的诠释,抚慰着被生活碾轧着的每一个皱巴巴的日子。人类家园里所有的风雨和不幸,呻吟和苦痛,汗水和眼泪,都因有了盐的和平消融,总会被调和成缕缕和煦的阳光,成为一道永驻于人们梦中的灿烂彩虹,以无量的仁慈福佑着人间烟火中的芸芸众生。
盐又是谦卑的,沉默的,无论人们将它置于何种境遇,或释融于冰冷的水中让它无形无迹,或让它投入某种金属的炙烈熔火里让它迸发出炫目的灵焰,它总还是它,本色永持,坚忍着自己内心的痛楚,从不怨天尤人。在湘南大地上的某一栋百年老宅中,在一间幽暗的宽阔卧房里,房中的地板据说就是由一种掺合了盐粒的三合膏土所铺成。据说这正是当年这个大户人家主人的寝室。这大户人家据说属陈氏家族,村落家谱里记载了这位陈氏主人显赫而又极具传奇的一生:“……积财万贯,娶妻妾六室,夭四子,更夜常闻内室鬼呓,致其疯颠数载,末投井而亡,家道便一蹶不振……”踱步于这静静的古旧深宅中,在叹息一个诞生于大地的显赫家族离奇败落之时,心里便如同有盐粒在硌吱作响,似闻秘语。这些埋藏于泥土里的盐粒一定是知道这位陈氏主人所有的秘密,如他和妻妾们的欢爱浪语,他的深沉痛苦的哀叹,还有他那发自于郁抑内心的长长悲恸……当然还知道一个家族里所有的命理气数和玄机。可这些盐粒至今仍沉默似金,从不开口示人。
翻开史页,字里行间常常洒满了盐粒的碎屑,弥漫着盐的咸风腥雨。据说,远在中国商代,官方便对盐进行了专卖,肮脏的权力从此便将盐紧紧地绞合在了一起。的确,盐粒作为支撑人类生命存在的基本元素,不得不又必须承担起要公平正义地去维持人类群体命运的神圣职责而依仗于权力的威严。这是不是就暗示着盐粒自由纯洁的精神已被人性之恶所玷污?据说在宋代,封建官僚为了剿杀深居于岭南大瑶山的瑶胞,就采取了严禁盐巴流通到瑶族聚居区的野蛮政策。这种非人道的行政手段致使一个抗争不已的弱小民族几近在死亡线上挣扎。当沉重的时光之轮将历史的暗夜远远地遗留于往昔,在莽莽的千里瑶山,盐粒也因此拥有了某种非凡的人性价值和人道精神。据说在瑶家人最隆重神圣的一种被称为“奏铛”的宗教性仪式中,在举行之前,主持者即被叫做会首的人,会向所邀请的瑶家巫师送去一种被唤为“盐信”的重要信物。这是一种用瑶山里特有的粑粑叶子包上几许盐粒和茶叶,折成长方形状,用红或青丝线、黄秆(干的禾草)绕三圈扎好,相当于请柬,表示着瑶家人一种极为隆重的邀请礼节。盐信在送交给所请巫师时,必须还要将其供放在盘王的神龛上,以示虔诚。我们无法考证出这盐信的礼俗最初始于何时,但我们却感受到了瑶家人对盐粒源于自身生命关系的深刻领悟和珍视。就这样,盐粒又介入到了一个苦难民族的内心,升华为一种精神符号,从沸腾着热血的现实世界抵达到一种生命的终极境界,成为了永恒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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