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7 编辑 <br /><br /> 总以为，梅孤高傲寒，离我这样的俗世女子太远。她如此超凡脱俗，总以疏影横斜的姿态绽放，在诗词曲赋中孤芳自赏。倘若现身画中，也是虬枝老干，积雪盈枝，那冰清玉洁的风姿，我只能隔着一种无形的距离，仰视。
　　在这座山城居住了近二十年，那年冬末，忽然听说冯玉祥纪念馆内有梅，心中自是羞惭且惊喜。我原来离梅那么近，近的无需思索，蹬上车子二十分钟就能到达她的面前。而整日忙于俗务的我，却疏忽了亲近大山、切实感受梅韵的机会。
　　听说有梅的残冬，在我的顾念中一页一页掀过。因为心有所盼，第二年，就连花枝招展的春季也失去了明丽的色彩。夏天踩着骄阳的滑板车，热辣辣走过。秋天乘坐落叶的轻舟，姗姗而去。一迈进冬季，看梅的念头就早早地盘踞在心头了。而当我终于有心境走近梅时，却晚了一步。
　　那个圣诞节下午，我急匆匆直奔冯玉祥纪念馆而去。未进门，飘渺的花香已迎面而来。寻香而去，我站在了梅的面前。那几树梅早已开过，枯干的花朵像停歇在枝干上的蜜蜂，有些呆滞，哪有雪圧寒梅的风采神韵？失望瞬间袭了满怀。
　　心在冷风中沉落，有些疼惜，也有些悲凉。厅堂里冯玉祥将军的雕像，默默凝视着门外苍山。四周是无边的沉寂，古树苍颜，桀骜参天。几位白首老者步履蹒跚，一声声长啸喊得冬叶瑟缩，手中收音机里锣鼓铿锵的戏剧，更显得山空树寂，寥落萧瑟。
　　落寞地转到后面的展室，缕缕馨香浮动而来，我不由得贪婪地张开了鼻翼，而那花香淡然不惊，丝缕散淡地浸润着你的心扉。两树梅花事正浓，站在展室门口深情对望。她们还有个刚毅的名字——将军梅！这是1932年冯玉祥先生卜居泰山时栽植，距今恰好80年！
　　这80岁的将军梅，花朵好小啊，若不仔细观赏，很容易被忽视。她蜡质、明黄色的花瓣只有半个小指甲大小，围护着紫红色花蕊，如小巧玲珑的鈡磬挂于枝干，又名虎蹄腊梅。浴着花香，漫步烈士祠内，一个念头强烈地盘踞在心头：冯玉祥将军为何喜欢这么不起眼的虎蹄腊梅？难道这梅与将军有某些契合之处？
　　展厅内冯玉祥先生的生平资料，无声地向你解说他的戎马一生。为糊口计，11岁被登记入册军营，每月领取3两6钱银子的“恩饷”。12岁入保定练军营持枪操练，真正开始军旅生涯。几十年转战沙场，他8次倒戈：发动参与滦州起义，反对清王朝；发动北京政变，反对直系军阀统治；发动中原大战，反对蒋介石独裁……纵观他浴血奋战的人生轨迹，一直向着民主的方向行走，刀光剑影中迸射着他民主、救国的思想火花。鲜血与战火的洗礼，把这位旧军人一步步转变成了坚定的民主战士。
　　1932年，那个内忧外患的艰难时期。冯玉祥积极主张抗日，反对蒋介石的消极抵抗政策，受到蒋介石排斥，而隐居普照寺内的菊林旧隐，潜心读书，寻求真理。1932年3月至10月、1933年8月至1935年10月，短暂的四个年头，他在泰山抒写了精彩的一笔。这烈士祠既是1933年他为了纪念滦州起义的死难烈士而建。
　　抚摸着烈士祠内一块块石碑，上面篆刻的诗文以及简洁传神的配图，激荡起内心阵阵涟漪。一个童年时仅接受过1年零3个月私塾教育的人，戎马倥偬一生，手不释卷，却创作出1400多首诗歌。他称自己的诗为“丘八诗”（“丘八”者，既“大兵”之谓也）。烈士祠内所刻的诗文，都是他以泰山习俗和民生疾苦为题材创作的白话诗。
　　《洗衣妇》、《泥瓦匠》、《牧羊人》、《上山的挑夫》……这些俯首弓背的引车卖浆者流，是他的诗作关注的主角；《锄地》、《施肥》、《秋收》、《西瓜摊》、《相树下》……那些充斥着汗水与尘土的田间地头、贫屋陋巷，有他着意描摹的劳动场景。《打柴》里的樵夫“足穿破鞋”，“黎明上山，日暮归来。百斤柴草，百里山道”，挣不到三毛钱；《卖大碗茶的老人》“头发胡子尽白花”，嗓音喊哑了，买卖不佳，《挑水的老人》因“天不雨，已数月。涧中水，多枯竭”，奔波数里路来回挑水，把偶尔发现的泉水看作身上流淌的血……枪炮磨满老茧的那只手，握住轻巧的笔管，深情低吟着劳动者艰苦挣扎的生存状态。《割谷》、《上山烧香》、《牧牛》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于民主平等，科教兴国；《庙中的舞台》呼吁剧本革新，唤醒民众破除迷信，发奋自强；《娶亲》要改造旧习俗，建设文明社会……那些简洁畅达的诗句由表及里，直刺病态的社会痼疾所在。《饭时的农家》、《运石》、《山轿》又把犀利的笔触刺向日本践踏的铁蹄。贫穷落后就要被动挨打，只有团结一心，发愤图强，坚决抗击敌寇，才能改变受欺辱，受奴役的悲惨地位，才能雪耻亡国之痛。
　　品味着这些个性鲜明，雅俗兼备，明快豪放的白话诗，我似乎探触到这位“民主将军”的思想根源。他一生简朴，提倡节俭，反对奢华，要求官兵洁身自好。他与士兵一样，穿灰布军装，睡稻草地铺，每餐仅一菜一汤，数十年如一日。他任国民党行政院副院长等职时，请客吃饭，用的都是自备的粗瓷碗碟。淡泊明志，而心忧天下。
　　经历了常年战马嘶鸣的喧闹、硝烟战火的洗礼，他深沉的思考，如炬的目光深入社会内核，去探析社会本质问题。当他进入不惑之年时，却沉静在雄伟博大的泰山怀抱里，深深地思考，审视这个战乱纷争、暗流涌动的年代。
　　站在梅花岗上眺望四野，西、北、东三面青山巍巍，松柏郁郁；南面就是安卧在山脚下的泰城。冯玉祥将军隐居泰山期间，创办了14所小学，为免费入校读书的穷孩子们点亮了心中的明灯。而今普照寺南面不远的冯玉祥小学既是对将军的最好纪念；他组织官兵疏浚、新建大众泉、朝阳泉，为干旱的土地奉上甘霖。而今普照寺东南的王母池旁，朝阳泉依然泉水清冽；他出资修建的大众桥，横跨泰山西溪，早已是游人留恋、追思的净地。大众桥畔，他的墓志铭——自述诗《我》，才是这位民主战士人格的真实写照：“平民生，平民活/不讲美，不要阔/只求为民，只求为国/奋斗不懈，守成守拙/此志不移，誓死抗倭/尽心尽力，我写我说/咬紧牙关，我便是我/努力努力，一点不错”。
　　梅花岗周围遍植梅树，有几树梅花虽已开过，但馨香渺渺，沁人心脾；还有几树刚打了花苞，正鼓着眼睛打量这所静谧的院落。花开花落，叶绿叶黄，一树树梅静默不语，唯有梅香流韵，让人回味，引发遐思。
　　一树黄花斗风寒，这淡然质朴的梅，虽无春花之娇柔，夏花之绚烂，却自有天然峭立之风骨。她灵巧的花瓣只选择了绽放，在严寒中执着地绽放。如果你不留心细看，她淡然的花色绝不会抢夺你的视线，只有那缕缕香魂让你驻足。“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梅，本是山间隐士，本来就是让有心人“寻”的。那么，冯玉祥将军隐居泰山的心灵路程，你只需循着花香，探问那两株将军梅了。
　　“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风饕只自如。正是花中巢许辈，人间富贵不关渠。”在陆游看来，欲与梅为友，须先断了人间烟火。以梅妻鹤子著称的林逋并非与世隔绝，他有爱也有家，他不满当时腐败的朝政，不与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辈同流合污而选择了与梅相伴。这高洁的梅既是他人品的象征：“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梅韵千古，馨香流传。当历史的车轮碾过了八百余年，冯玉祥将军两度来泰山隐居。虽然远离政治舞台和战争硝烟，但面对百姓的疾苦、国内混乱的局势，他的内心何曾宁静过？“救民安有息肩日，革命方为绝顶人”他为烈士祠题写的楹联正是他人生奋斗的最终目标。这块刻有“梅花岗”的巨石，曾分享过将军孜孜攻读的书香，也分担过将军深重的忧思吧，这桀骜的将军梅凝聚的正是将军的铮铮硬骨吧。
　　出烈士祠回望，青山环抱，松柏森森，仍有淡雅的馨香在身边萦绕。
2015-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