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冬的梦

　　娘闷声问我，雪这么大，还能上书坊吗？我们这里乡下管上学叫上书坊。我说能，然后几口扒拉完盐水泡馍。雪下得突然，娘头天夜里没抱下柴火，做不了饭，让我自己对付点。脸盆里结了一层冰碴子。暖瓶里的水温凉不等。香油上冻了。我用筷子头蘸了点，搁进碗里，油花浮散，香哉。
　　天灰地白，这一方世界被神秘地大同了。
　　大雪天没什么鸟事。大人小孩还在睡觉，半大孩要去上学；鸡鸭和牲口们顺势窝冬，息声入寂；地下的活物们继续蛰伏，待春雷。我忘记自己头天夜里做没做梦，一场雪下来，了无痕。
　　雪是冬的梦。心有多深，梦就有多厚。不知这梦冬是否记得。我不记得，感觉年年冬相似，雪雷同。雪一年一年，一片一片，从天上飘下来，蒙了大地，村子，院子，屋顶、墙头、树冠、猪窝、鸡舍、狗食盆子，蒙了活物们的梦，连同声音和气味儿。
　　雪呢，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梦？
　　雪厚一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回雪下了有好几层被厚，明年蛮可以顺当地吃上盐水泡馍，还能吃上炸油香、菜包子、肉饺子、油饼、面条等等。在雪的纯洁与诗意面前，我还不懂风情，只是个吃货。
　　雪看着吃货从屋里出来，雪白的身子被戳出一个又一个洞，里外雪白，咯吱作响。树看着，墙也看着，猪食槽子看不见，被圈墙挡住了，死死地冻在地上，里外结了冰。雪是白的，猪是黑的，除了眼白。猪也看不见吃货，能听见声音，噗嗤一声。
　　是我，在雪地上盖了个弥章，算是行为艺术吧。雪太深，为了避免棉鞋和裤腿被浸湿，我自作聪明，从杂物间翻出一块盛化肥的塑料布，一撕两下，裹好腿脚，用麻绳绑上，欣然曰靴子，实践证明这更像是滑雪板。试着走了几步，又摔了，摔恼了。
　　预兆非吉，不宜出行。雪这么厚，估计按点上学的没几个。在我的怂恿下，同村的俩吃货同声附和。事实证明我们错了，全班就我们仨没去。罚我站的老师叫赵伦才，班主任，教语文，男的，瘦高，不带眼镜，说话喜欢昂昂的。全班这么多学生，就你们庄下雪了？昂？就你们庄雪下得大，昂？就你们庄道最难走，昂？还班长，就这么带头？昂？！站好了，别晃！
　　那一年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冬天里我第二次被训。第一次是因为没去升旗。当时正下着小雪，值勤的女老师一脸严肃，让我带着全班同学去升旗，我豪情满怀，说升什么旗呀，外面下着雪。结果是别的班都去了，就我们班没去。我自己被罚站，挨训，说我没带好头。罚完站，同桌大眼贼用课本挡住脸，小声安慰我说，是那个女的给班主任告的状，听说她是校长的相好。啊？！就凭她？要咬没咬，要跑没跑，校长怎么会看上她？我正想问问究竟，直觉告诉我，班主任正在讲台上用眼神无声地昂我，于是提高声音念课文，也不知念的是些啥，脑子里杂七杂八，一阵思量，最后也没分辨出事实真假，不过心里的确好受了点。后来再轮到上早操或是学校开大会，我都特意留心校长和那个女老师的眼神和表情，却始终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校长小个子，文绉白净。女的苦瓜脸，肿眼泡，大屁股。
　　对于性事，我是懵懂的，感觉那件事隐秘、黑暗。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在睡梦中被姑吵醒。姑是院中姑，坐家招婿，人长得小巧粗糙。那天我家里来了亲戚，住不开，娘让我去她家睡。一家人一铺炕。姑去前街的少妈妈子家听房，刚回来，正在脱衣服。我没敢睁眼，凝神听着。她笑嘻嘻地学着少妈妈男人骂少妈妈子的原话，你这个驴操的……话很骚，姑的男人骂她神经病，大冬天的去听房，冻死活该。姑嘿嘿笑着，继续说些骚话，不知道那些骚话是她听来的，还是她自编的，反正后来灯熄了，她不说了，变成了哼哼，夹杂着混乱的声音，黑暗中有一些骚性的分子在激烈地游荡、撞击。我的下体被撞硬了。那个夜晚我失眠了。我想起了校长，想起了那个女老师，想像女老师脱光衣服的样子，想像着女老师的奶子会是什么样，想像着她叫唤的声音。我觉地自己小小年纪够淫荡了。这是危险的。我不敢示人。没人教给我应该怎样办，一切都是模糊的，像冬天的夜，窗外没有雪，只有隐约的星光。
　　我不敢抬头，调动全身神经作认罪状，腿故意发抖，像是灵魂深处受到很大冲击。本能告诉我，这个时候得示弱，装熊，不然班主任昂起来没完。班主任昂完以后进了教室，里面的读书声音马上提高了好几个分贝，大眼贼的声音特别明显。大眼贼和我邻村，成绩一般，爱瞎白话，他的外号是我起的，作为一种报复，他叫我老妈妈嘴，幸好没被叫起来。估计这孙子心里正乐呢。他上学每天要经过我们村，总是一路打闹。
　　罚站的感觉不太好。冷不说，关键是丢人呢，连树上的鸟都不拿正眼瞧你。教室外面的雪被清扫堆成七八堆，其中一堆被弄成雪人状，面部很粗糙，眼大嘴小没鼻子，嘴上插着一只烟蒂，像教数学的刘老师。
　　刘老师打过我，骂我是个熊行（hang）子，因为我和他犟嘴，一拳把我杵到教室门口，我倒退了好几步。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没良心。过麦的时候我领着班里男女同学骑行十多里地去帮他割麦，没少下力气，累得跟孙子一样。当时他喜眉笑眼，不停地夸我们能干。秋兰真是二，越夸越来劲，比男生割得都快，我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大眼贼隔着两趟麦垄朝我挤眼坏笑，我顺着他的眼光抬头看，原来是秋兰只顾撅着屁股傻干，腰间露出内裤花边，真他妈衰。见我会了意，大眼贼故意激我，怪不得你割得慢，原来……嘿嘿嘿。我猜想自己当时的脸色绝对跟关公有得一比，像是心里的秘密被发现了，气急败坏地骂大眼贼，滚你娘的个腚的。大眼贼不恼。秋兰不知所以，回头看了看我，弯下腰继续割麦。我再也不敢抬头，怕下体硬起来。割着割着，忽然发现自己这边隔一段就少一垄，是秋兰在悄悄帮我。幸好大眼贼没发现，不然一准被笑死。秋兰和我邻村，在我们村小学上的二年级，和我同班。学校紧挨着我家，她常去我家喝水。水缸在院子里，进院叫声奶奶说喝口水，自己拿起水瓢咕咚咚一通牛饮，等奶奶从屋里应声出来，人早没影了。那年夏天下大雨，河水暴涨漫过了小桥，胆小的女孩子怕掉进河里，胆战心惊。秋兰光着脚二二地来回几趟，把女孩子背过桥，还声称不准告诉老师。当时学校里时兴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结果呢，老师还是知道了，把她表扬了一顿。她低头红脸摆弄辫梢，作娇羞女儿状。这一天中午在刘老师家里吃饭，男生多女生少，我非常衰地被挤到了女生桌上，和秋兰紧挨着，大眼贼不失时机地朝我挤眉弄眼。我有苦难言，埋头大口嚼油香。秋兰问我，怎么不吃菜呀？大眼贼在那边学话，怎么不吃菜呀？满堂哄笑。刘老师的老婆正往桌上添菜，不知所笑为何，热情地劝，多吃菜多吃菜！
　　那年过麦先去的刘老师家，然后去了班主任家。刘老师是主动提的，让我帮着找几个人。班主任没说，可同班的吴俊玲提议得去，不然显得厚此薄彼。吴是班里的文艺委员，人长得漂亮，鸭蛋脸鼓鼓的，唇薄牙白，笑的时候腮上俩酒窝，爱唱爱闹，出名的妖与二。妖就不用多说了，无非爱和男同学打情骂俏什么的，单说二。吴俊玲的二和秋兰的二不太一样，前者二里有媚，后者二里多楞。吴以二扬名得益于一次骂架。据大眼贼播报，吴俊玲和同村的吴爱民放学路上骂架，互相操对方的娘，姐呀妹呀什么的，骂来骂去也没什么新鲜词，在农村属于家常便饭。吴爱民小个小脸小鼻子小眼，小嘴叭叭地骂人特好使，吃亏吃在脸上的麻子了。被吴俊玲骂住，照大眼贼的话说是被熊住了。我说男的和女的骂架还会输？大眼贼一脸淫笑，说那天骂着骂着吴俊玲拿吴爱民的麻子脸说事，说是因为吴爱民的娘被谁怎么样怎么样才弄出吴爱民的麻子脸。吴爱民气晕了，一时结结巴巴，说吴俊玲我、我、我……我操你！你猜吴俊玲怎样回？也巧，正好赶上上坡，她顺势往坡上一躺，腿一岔，说你有种来操呀，来呀，你要不来你就不是人养的！吴爱民懵了，大伤元气，从此再也不敢惹吴俊玲。从那以后，班里也没人再敢惹她，她成了班里的大姐大。在大姐大的提议下，班里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班主任家，在麦地里找到了他，正在割麦。班主任很感意外，说话也不昂了，很热情，说不用了不用了，快收完了。人多力量大，一会儿功夫就把麦割完运到麦场里，时间还不到中午。我和吴俊玲商议，回吧。她也同意。和班主任一说，他不容质疑，拦下车子，说那哪行，还有活儿，先回家喝口水，一会儿再干。结果是再没干活，一直到吃饭。吃饭的时候吴俊玲帮着端菜端饭，歪打正着地坐到了男生桌上，一点不怯不羞，拿筷子敲大眼贼的筷子，骂他筷子手，吧嗒嘴，跟猪一样。大眼贼不敢还言。班主任的老婆直夸吴俊玲人俊嘴甜，作为回报，吴俊玲夸菜味好，比她娘做的菜强多了。我不敢直视吴，怕看着她的胸，然后被她或是大眼贼发现。在女生里面，吴发育算是早的，胸比秋兰大，比女老师小。这些发现估计不只我自己，但是大家都没事人一样，表现得波澜不惊。说实话，我有点喜欢吴，因为她的漂亮与泼辣，但是我也隐隐有点害怕，同样因为她的漂亮与泼辣。
　　我和吴俊玲没发生什么情色故事，却和她差一点成了亲戚。当然这是后话了。我在罚站的时候怎么也预想不到吴俊玲会看上我的表叔，我猜想表叔看上吴的可能性更大。表叔比我大几岁，是姑奶的小儿子，学习不好，初中没读完就回家拽牛尾巴去了。表叔的大姐也就是我的表姑，在吴俊玲的村子做媳妇，和吴住一个胡同，按辈份吴得叫表姑婶，当然了，是院中婶，不是亲婶。天知道表叔怎么会和吴搭搁上。吴是独苗，她爹四十岁上才有了她，从小宠得不行，计划着把她留在家，招上门女婿。据说表叔像是被吴迷住了，在家里撒泼横闹，当上门女婿也不怕。后来因为不详原因，这门亲事散了，吴俊玲没做成我的表婶。我不知道吴最后干嘛去了，嫁了谁，唯一知道的是她没读初中。多年以后，表叔来我家拜年，人明显有了老态，脱头，褶子，粗手，脸上满是笑容，和我谈论乡里号召上大棚引发的事件，眉飞色舞，言之凿凿。我在想，如果当初他嫁给了吴，他们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种状态呢？我见了吴叫得出婶儿吗？还好她不知道我喜欢过她，不然成笑话了。
　　早自习散了。吴俊玲第一个冲出来，红棉袄灰棉裤，像一团火，疾身从雪堆上团起一个雪球在树边猫着，随后出来的大眼贼被迎面打个正着，雪末子溅了我一身。她笑得山响，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叙述这些事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老家有二十多年了，这些人音信全无，像是冬天里的一场场雪，化得无影踪。回想这些，是不是预示着自己正在慢慢老去？答案是肯定的，每个人都在慢慢老去，这是不容质疑的，只是以前自己的心思没放在这里。多数时间里，我和他们一样奔波着，像那只被惊飞的麻雀，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眼里只有几粒稻米，而没有心力去管今年冬天雪下得早一点还是晚一点，大一些还是小一些。
　　雪是冬的梦。回忆是生命的梦。靠了一种机缘，这些回忆以独有的方式来到我的现在，呈现于我的笔端。我以这样的方式记起他们，也以这样的方式记载曾经的岁月，那些懵懂，那些困惑，还有那些散发着草木香的淫荡。
　　前年冬天的一天，我推着轮椅带岳父作脑梗病人康复训练，在医院走廊里遇见一个女人。她大声叫我的名字，满脸兴奋。我开始没认出来。是秋兰。听老家的人说，秋兰是换亲，嫁了个腿残男人。她哥哥外号花老豹，小时候被火烧得满脸疤。她说孩子感冒发烧，上了气管，来输液。她悄声问我，这是？我说是岳父，得了脑梗。她咳了一声，眼中露出柔色，一点也不二。岳父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牵着的孩子，指了指窗外飘起的雪花，无声地笑了。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1-26 04:50 编辑 ] 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