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饭橱里躲着一碗长寿面
2020-09-24抒情散文剑鸿
剑鸿许多年后,当我又一次走近它,轻轻地拔下铁质的插销,拉开橱门,吱呀一声,嗅觉突然间就被一股久违的味道所控制,这种味道,经由那些带着乡土气息的瓶瓶罐罐、碗碟汤匙发散出来,混合着油盐酱醋的记忆,还有遥远的苦辣酸甜滋味。在这种味道的袭击之下,我
剑鸿
许多年后,当我又一次走近它,轻轻地拔下铁质的插销,拉开橱门,吱呀一声,嗅觉突然间就被一股久违的味道所控制,这种味道,经由那些带着乡土气息的瓶瓶罐罐、碗碟汤匙发散出来,混合着油盐酱醋的记忆,还有遥远的苦辣酸甜滋味。
在这种味道的袭击之下,我忽然失掉了自己。
类似的情形,经常会发生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令时光显示出倒流的姿态。就在某个倏忽而逝的瞬间,不断行走和运动着的“我”,会嘎然站定,仿佛漂泊的船只陡然停靠于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在这个场景里,那些隐藏在墙角的低低虫语,那些斜斜地行走着的阳光,还有那些幽深的时间的味道,交织成一幅逼真如梦的画面,画中的事物纤毫毕现,熠熠生辉。唯一模糊而不能确定的,是那个感知着一切的“我”。你也许细细去想,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何时何地有过类似的遭遇。但你却完全不能探知根底,也无法搜寻到任何相似的现实记忆。
对于我来说,这种打开乡间老屋的木饭橱,被各种味道所袭击的经历,是那样熟悉而又切近。但在此之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储藏着平凡生活五香六味的木制橱柜,显然没有进入我的意识。换句话说,它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的重视。在早已被城市印象所取代的纷乱记忆中,充斥着太多与此格格不入的事物。我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隆重地以文字形式,来记录这个普普通通的橱柜。物质的事物,如果没有人心的关注和眷顾,是否也就意味着它们没有过生命呢?恰如身外的人群,如果我们不深入其中,是否也就等同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呢?沟通,是那样奇妙的事情,沿着一线联系,就可能随时随地实现。可是,这样一个木制饭橱,它曾经对于我,对于父母,分明是那样重要。它的款式不一、方头方脑、浑身油污的同类,对于乡村的人们,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应该是很多年前了,不管是背着书包从外面疯跑进屋,还是汗流浃背地从田野回来,每次走近它,轻轻地拔下铁质的插销,拉开两扇橱门,我都怀着一种渴望,渴望里面会有一碗香气扑鼻的肉菜,没有肉菜,有一小碗韭菜凉拌辣椒也好。这两样都没有,咸菜或者腌萝卜干也行。只要伸手捻一撮放在嘴里,接下来的半天,舌尖都会被一种悠长的回味缠绕,令人浑身是劲。当然,这些只是最简单也最无可奈何的想法,我最渴望的,甚至有时做梦也梦到的,就是希望饭橱里能忽然出现一碗热气腾腾、撒着青韭菜红辣椒的长寿面。
在家乡的风俗里,逢人生日,讲究散长寿面。长寿面必须是煮熟的,配好作料的,而且散得范围越广、味道越好,主人家就越为人称道。所散的长寿面大约分为四种,小孩十岁生日的小寿星面,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老人的老寿星面。按理说,做八十岁生日,是最该散长寿面的,因为这不但比古稀更稀,而且数字也很吉利。可是家乡偏有一句骂人的话,大凡小孩做了坏事或惹下祸事,大人劈头盖脸就用这句,你要做八十岁了,大意是说要挨打遭报应了。我没有考证这句话的来源,所以至今未能清楚其中蕴含的意义。我曾经一度猜测,这或许和早年间乡村老人的平均寿命有关,大凡能够超过八十高龄的,总是很少。即使超过,也意味着离世的日子不久长了。
现在的乡间是否还有这样的骂法,我不甚清楚。毕竟,二十多年不在农村生活了。
散长寿面的日子,是整个村子的节日。
有小孩或老人做生日的人家,不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会震动整个村庄,就连进村小路上的行人,也忽然多了起来,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女人,牵着穿得干干净净的小孩,一路欢声笑语。我们经常挤在办喜事的人家门口,在捡抢爆竹的间隙,生生地瞧几眼各种各样的客人,听一听他们的谈话。如果他们中某一个人的口音和村里人不一样,我们就会感到十分奇怪,然后回家追问父母哪里的人会那样说话。因为这种求知欲,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们的村子之外,远近的很多地方,还有很多的村子,那些村子,还住着很多和我们说话发音不同的人。最吸引人的,还是主人家的灶房,他们家里是不是在煮长寿面,是不是马上就有人捧出条形托盘,将一碗碗令人垂涎的面条送到每家每户去。
不管主人在不在家,只要门开着,长寿面可以直接放进去各家的饭橱里。这样一来,对于我来说,打开饭橱,就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和美味。很多次,当我并不怀着渴望的时候,打开饭橱,忽然就发现里面竟然躲着一碗长寿面,以致于迫不及待,三两口就扒进肚子。碗尽汤干之际,竟忘了细品面条的滋味,只记得那一种舌尖和胃口的畅快。所以有一段时期,我老是想,村里的人真怪,其实不但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要散长寿面,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也要散长寿面,八十岁更应该散,最好是村里每天都有人过生日,每天都有热闹可看,有长寿面可吃,最美的日子,不过如此。
这种想法,现在村子里的小孩应该没有了。这种习俗,也已经在岁月的悄然消逝中,转化为直接散包装面条了。
兴许是有了鲜明的对比,和父母摆在厅堂里的冰箱比起来,木制的饭橱显得有些猥琐、古旧,甚至是不堪使用。偶尔,从门外树梢射进来的阳光,照在木制的饭橱上,我依然能够看到,那些被桐油刷过许多遍被太阳晒过许多回的木质纹理间,仍然散发着微弱的光泽。他浑身油污地站在老屋一角,披着一缕幽暗和凄清,被蜘蛛网衬托得格外荒凉,令我生起无限遐想。它这一站,已经有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我已由一个站在凳子上朝里张望的儿童,成长为一个走过繁复经历的中年。橱内的摆设依然,味道更迭的空间,也在父母的乡村生活中发生着挪移和迁变。而饭橱之外的世界,还有属于这个世界的村庄和人们,却早已昔景不再。很多见过这个饭橱的人已经不在了,很多用手打开过这两扇小小橱门的人也已经遥远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饭橱也不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也将成为离开这个饭橱的人。也许,另外有一天,连这个木制的饭橱也会被劈成木柴,在熊熊的灶膛里灰飞烟灭。
但是,那一碗曾经躲在橱柜之中的长寿面的味道,却将永远伴随着我,直到老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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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3-12 21:3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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