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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外 婆

2020-09-24叙事散文卢光辉

外 婆文/卢光辉一外婆矮,矮到我十七、八岁时,那白色头顶像坨雪,正好够着我心脏;而那之前不是。那之前像从前。从前,我和石碾子一样高,和狗一样高,和猪一样高,逐渐才和外婆心脏一样高。因为我吃她的杨梅、板栗和枣,也吃她的鸡、她的猪,还有后
外 婆 文/卢光辉

  一
  外婆矮,矮到我十七、八岁时,那白色头顶像坨雪,正好够着我心脏;而那之前不是。
  那之前像从前。
  从前,我和石碾子一样高,和狗一样高,和猪一样高,逐渐才和外婆心脏一样高。因为我吃她的杨梅、板栗和枣,也吃她的鸡、她的猪,还有后山的竹笋、蘑菇、甘蔗、苕和鸟。也许是怕被我吃,那些鸡也叫,狗也叫,猪也叫,还有鸟,也是整天叫。但它都是快活地叫;植物也是快活地长,在风里快活地叫。它们认为,和我一样快活的东西,是不会被吃的。但我不管这些,也不懂得管;所以,我快活,就快活地吃。
  从前,我吃的是快活,我的快活,是吃出来的。对于这一点,外婆晓得。因此,我认为,矮外婆,像好巫婆,总能变魔法地伸出手来。只是,我雾一样记得,那时,外公总喊外婆“叫化婆”。于是,我又以为,那些食物是讨来的。外婆向叶讨,树弯了腰;外婆向石讨,山插满了笋;外婆向云讨,天下了雨。讨来的,变来的,都是香的,都是那时我想的。
  现在,我想,也是因为矮,外婆向下讨,比别人离地近了,也就省力了,实在了;向上讨,比别人离天远了,上头显得更高了,神仙更像神仙了,变出的可能性也更大了。
  只是,不管是讨来的,还是变来的,那些食物,常有我不认得的。但我认得外婆的手。只要是外婆递过来的东西,我都往嘴里塞,哪怕是一坨屎。
  谁都有不认屎的阶段,谁都有记不得的事。那玩意,往自个嘴里塞没塞过,我也不记得了。但,每个人都有教自己认得屎的人。教我认得的,很有可能是外婆。因为,她教会了我认得许多食物,教会了我,别向不是食物的东西靠近。说那说这,都是邋遢的,危险的。而那玩意,和食物的模样实在太接近了。还是由于矮,外婆的手指和话语,离地面上真的,更近,离半空中假的,更远。而且亲情更浓缩,不分散。因此,从前,我坚信外婆所教的。
  哦,不是食物的东西,是危险的?我害怕了:所有的人都没被吃过,我也从来没有成为过食物。
  夜里,鸡站着睡在竹笼子里,白天走在竹笼外,但总在外婆手中包谷里,它们的是假翅膀。真翅膀,在天上忙,在树冠里歇。那树冠太像鸡笼,只是够不着。那鸟也像鸡,像从外婆家里逃出被饿小了的鸡。于是,前山有土铳响,后山也紧跟着响,活像生了气的唤,着了急的喊,还像发了脾气的吼。土猪住在木圈里,吃了睡,睡了吃。喂个一年两年,也不晓得喂没喂出感情。只是,一瓣瓣腊猪肉挂在火炉上头,烟薰火燎,一年到头,砧板上总有的切头,嘴巴里总有的嚼头。在山里的夜里,我像猪那样吃,像猪那样睡,像猪那样不想,猪肉很快变成我身上肉。这是不是猪的真感情?
  还有的腊肉,活像我身上忘在外婆家里的肉,被拉拉扯扯上了岗子,被塞进我老娘怀里。一路上,颠簸着,外婆矮得像愧疚,像遭到打击,泪汪汪地望老天。只是,老天也抱着一条条猪油膘样的云,也为一团团灰色光阴送行:“那时,家里成分不好,挨整,太穷,连家里的饭都没怎吃,更别说肉了,还害得你嫁得那么早,那么远。你不要,那是扎娘的心啦!”
  绳结一样山路,捆走我们。矮外婆的泪,和目光一样远,从一道岗爬到又一道岗;矮外婆的泪,和小河一样长,想绕过一座山又一座山。
  在湖北平原上,挂在我家的腊肉,消失得格外快。年底,长火车装跑了一千里。沿途的树,望了一万眼,没一棵光秃秃的;沿途的坑,盼了一万滴,没有一个是干枯的。
  长火车为么发疯?来回窜,来回快,快得像撞。长火车真长,一头在梅山,一头在武昌。
  我又来了,像逃,像回。
  它们中的,又得住到我肚子里。我认定,我的肚皮子,是那旧宅子里的一分子,所以,那些禽,那些畜,那些果,还是住在外婆家里。外婆的竹筷子,像长牙齿,刁着鸡胯子,绕着饭桌子。我讲礼行地跑。眨两眼,真跑就撵上了假跑。外婆边笑边往我碗里塞。同样地,我回推。同样结果,地上的狗也看到了:假推,熬不过真推。像捂着个虚肿的月亮,外婆捂着自个空了的碗,又咧开嘴:“我个崽,这么讲礼。”我高兴啦:赚了鸡胯子,还落了好名声。我的碗,是小陷井;大陷井,是我肚皮子。狗啃骨头,怕被狗抢;我啃鸡胯子,怕人说我不讲礼。只是,和狗一起躲到一边后,我的爪子,活像长牙齿。啃完一遍,再往嘴里塞。我的真牙齿,嚼碎的味道,不仅有鸡胯子的,也有我小爪子的。
  二
  我在梅山吃,在长江边回味。
  的确,真矮,我外婆。懂得一些旧词以后,我认为,外婆矮得像要消失的从前。扒在饭桌边,外公抄着道教经文,像是怕外公忘记了世俗经文,外婆手和口都在炒梅山菜:
  “我娘死得早,十二岁就成了你的童养媳。你敢不要我,我是你爷定的。”
  外公不仅背砣,眼神也砣,顶了顶眼镜,侧锋一样偏过头,话语像他写毛笔字一样,不紧不慢:
  “娘卖的,又发癫了。”
  外婆的筷子,搅了搅火炉上铝壶里水酒,酒香又飘散开来:
  “你不要我,就是不要你的爷!”
  这话,的确又准又狠。除了再骂一句“矮叫化婆子”,外公就没话可说。因为,外公确实不敢不要他爷。外公的爷,不仅在世时是他的主宰;去世后,还被刻成木菩萨,上头涮了金粉,包了红绸布,像个襁褓,就供奉在堂屋最崇高位子上。不管吃不吃,面前,总有大碗的肉、满杯的酒,和整齐的筷子。每天早晚,不是外婆伺候,就是外公念经。外公他爷,不仅是他爷,还是他师傅。得到神秘技艺的外公,在外边,四处作法,在屋里,抄经画符。完了,外婆看着像吃着。外公腮帮子蠕动一次,外婆的老眼皮子,也像嘴巴皮子嚼一次。谁叫外公喝她温的水酒,吃她做的半碗菜半碗情的小宴席,外婆就要吃外公的样子。好像,只有这样,就互不亏欠。只是,其中有一碗,一定得臭猪肉做。外公有古怪嗅觉,和人不一样,和雕、巨蜥相同:半腐肉,香。为此,外婆总把新鲜肉留一部分,放到窗台上。每个时辰,嗅上几次,生怕那气味,错过了外公认为的香。一边嗅,一边自言自语:阴天得放四天,晴天得放两天半。只是,外婆似乎也沾上了这气味,所以,外公一边有味地嚼那肉,一边偶尔嚼外婆那名:
  “叫化婆,矮叫化婆。”
  咧着嘴巴,又像看老电影,外婆看着外公,吃完酒,背着手,又是挪,又是晃;那大脑壳,像顶着一层雪,进去了;背上大坨,也像装着一撮醉,跟着进去了。内屋青布帘子上,大波纹没了。
  一根香没烧完,矮外婆无聊得受不了了,带着慢影,鞠躬一样,讨一样,挪向她熟悉的位置。外婆屋子的什物,都放得不高,都放得很谦卑,还都放得像遗忘。尽管很熟悉,外婆仍像在想,在找——哦,毛巾、脸盆,和脸还般配,不脏;铁锅、瓷碗、铝壶、抹布,和食物还合套,干净;摸鼎口,还是像满月那么圆;抚鼎把,还是像蔑片那么瘪;试那菜刀,还是月牙似地亮,还是经书般地完整,还没被老鼠啃出缺口。只是那些老鼠太妄,总在矮外婆面前,一边用它的屎一样小眼睛瞅,一边用它的屎一样小碎步窜。它们晓得,它们窜出一把米粒数的步子,我那又矮又慢的外婆,才挪出一步,仿佛双腿相互忘记了。老鼠们钻进了桌子底火塘下。外婆寻到了火钳。钳口和外婆的大嘴巴一起打开。扣了几次,打开封火盖。蜂窝煤的十二个窟窿,还是火红。然后,半边桌板被启开,又合上。再开启,又合上,像学外公打鈸。弄出大声的木制声响,比那些瓷器、铁器发出的,更像喊,更像唤,更接近外婆中性的嗓音。再看,内屋青布帘子,还没被外公撩出她想看到的大波纹。于是,在旧木地板上,外婆缓慢的脚步,没有响声:
  “莫不是睡过去了。”
  由于体型劣,外公只能侧着睡,耳洞子很好挠。痒得受不了了,也不能翻身躲避。小时候,我看见外婆搓棉絮,搓土纸。用自己的头发丝去挠,是我青年以后。那时,外婆的肩上袖臂上,白发丝随时可见。在黑布裹着木梆子枕头边,外婆一抬手,就能掂上一根,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外婆会去扯头上的。只是,外婆的手臂越来越僵,把手举到头上越来越难。所以,外婆又改成搓纸,搓棉絮。原来搓好一根,和她切一根竹笋的时间相等,而现在所用的时间,可以替外公温一壶水酒了。有时,不得不靠我帮她。只是,我只是个偶然,偶然被碰上。
  看着外公像泥鳅扭转,尽管老了,外婆大张着嘴的笑,还能发出中性的一阵阵声响。这时,外婆太矮的好处,又显现出来了:那笑声可以替她回到从前的从前,在草地上打着滚。外婆的动机很简单,只是为了换得外公清醒后的一句梦话------“娘卖的,矮叫化婆”。
  听到后,外婆会像叫化子拣到钱包似更高兴,仿佛外公醒来是复活。
  三
  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没午睡的习惯,如果确实困了,就坐在宽大木板长凳上,背靠着墙,头不超过窗台,脚要么离地面还差一个南瓜那么高,要么搁在饭桌中间的衬木上,像个想佑众的菩萨。只是,这菩萨,反应总是很迟钝。桌子下的火炉,烧破了她一双又一双袜子,和布鞋子;而塑胶底鞋子,鞋底都融化了,外婆都不晓得。可能是塑胶融化的气味,和臭猪肉散出的太相近。
  也许是反应慢,动作慢,外婆过的时间,总比别人长,想起一件事,总比别人难。外婆的记性,着实蛮糟糕,仿佛失忆患者,只过现在。这让她经常找不到这,找不到那,想不起这,想不起那。但是,外婆总能想起外公,找得到外公,哪怕他能躲到老鼠洞,或东瓜、竹杆里。
  梅山人都着迷于道教的法力。外公在家里的时间少。经过十几年的抄写,文革期间被烧被毁的经文,大致都被补上。外公有时间玩字牌了。只是,他很少在自家玩那长条硬纸片。因为,外婆不认得字,更不认得牌,只凭颜色好看不好看,在自个心里像个媒婆胡乱搭配,还凭此钉在一旁,一边不住指点拉扯,一边还摸外公背上大坨,仿佛那是外公的心,向着她向累了的心;而且人粘得还像外公背上,又多了一个更大砣,也多了一坨更大更沉的心,要外公背的心。于是,外公像老鼠一样窜,像竹虫一样躲,像东瓜籽一样藏。
  这让外婆很恼,像丢了魂,丢了脸,常背着手四处寻,仿佛一只蜗牛。寻到七十岁,外婆也学会了玩字牌,只是玩法简单得像下乘三棋。每个中午,几个婆婆都要来外婆家。原先来是为了外婆满屋子零食,而后来不是。如果外婆说:要做饭,我外甥仔来了。婆婆们会很失落。她们也晓得,我是湖北平原佬,不像梅山人没中饭,不像梅山地面起伏得像筛子癫,省去了细碎干瘪的中午。那时,无论我怎么劝,怎么拦,外婆都要亲手用梅山菜,补上我的湖北中饭。尽管早饭十点才吃,我肚皮还和柚子一样饱。外婆手里,散发出浓浓辣子气,连鸡也掀得出,连光也呛得走。那几个婆婆,撤到门槛边,喷嚏不停喷,老膀子不住抬,老手指不断抖。外婆给的鲜桔瓣,像撇着气,就不进自个嘴巴。如果再喷,就连往日芝麻糕、黄豆糕、糯米糕,也一股脑味儿回到外婆家。而那嘴巴旁边,两条鼻涕两行泪,还好似字牌都死光了,像真伤了心。因为外婆不仅不晓得糊牌,还很会输钱。精明的黄太婆,把手往桌上一按,说,又糊了。外婆憨憨应“又糊了”,像黄太婆的回音。然后,一会盯着自个右手里那把牌扇子,一会看自个左手给钱。只是,右手迟钝地放下,她就忘记了左手,右手又给一次钱。只有一点,让那几个婆婆不满意:太慢,输钱总没她们想要那么快。外婆输钱,输得只晓得咧着嘴笑,输得总是像赢,还不记得有多少。
  所以,外婆记住的,是该记住的。什么是该记住的,外婆自有自个准头。
  比如,她笑着说,十四岁那年,外公打过她耳光。外婆记得蛮清楚:左脸一下,右脸两下。还说,第四下,打在外公的爷巴掌里。边说边摸脸,就像刚刚发生。说完,想起了又该回报了。于是,抱碗,打饭,夹肉,摆杯,倒酒,点香,烧纸,堂屋厨屋,两头窜。停当,一边作揖,一边数外公爷的好,还数外公娘的坏:从前的从前,不割完稻子,不准吃饭。猪不肥,鸡不下蛋,每顿只有半碗饭。外公穿着法衣来了,像个古人骂古人:
  “叫化婆,老娘碗里的饭菜,还是这么少!”
  再比如:一九九七年秋天,凭着我对梅山自以为是的了解,我拉去了一车枯叶一样干鱼,亏得人仿佛成了干鱼。一天,外婆给我做了一桌菜。我纳闷:猪那样胃口,我早就没了。前几天,中了风后的外婆,往园里磨蹭。最矮的桔子,像一盏灯,她也够不着。我替外婆摘,也像替她吃,替她心里亮。一直以来,我吃,外婆就笑,就心里亮。只是,现在,我不是用胃口吃,用心笑,用心亮。还有,那鸡胯子,我看着也成了棒子,成了肿了的肉。外婆总爱问,我想吃么子?在心里头,我回答:过去,一节一节地,我往上拔,拔出了成熟的胯子、腰子、脖子、脑子。我以为,我会像甘蔗那样越拔越甜。现在,不可能像那么长了,里面也不像甘蔗那么甜了。原来,我那身子骨,是苦瓜架子。嗯,真的,现在,一离开梅山,我就得想,怎样弄到吃的。所以,我没口味,食量也比十年前减少了一半。而外婆还在按原来陷阱一样标准,来喂现在的我。
  外婆的心脏,正够着饭桌,头顶正够着我的心脏,铺垫似地仰望着我,说,过了今天,我就二十七岁了。而且,还具体到鸡叫第三遍。哦,我是被鸡唤出来的。一直以来,我的生日,有几个答案,都是来自于我老娘的记忆。我感到,确定我的生日,就像确定我死期那么难。于是,我认为,我有几个生日,就有几个死期;于是,我还认为,我有几个生日,就有几个老娘生我,而哪一个都怎么不像真地生过我。我的出生日,最终,被我外婆正确地确定了下来;于是,在时间层面,我的人间出发点,不再是个谜团。
  外婆铺垫式的矮,配上外婆回味般的慢,似乎是上天赐予的绝好搭配。在山里,绝大多数需求,都长在地面和地面下。高了,或姿态高了,人会感到内心难以满足的累。因为矮,省略了高姿态,外婆从没感到累;因为慢,忽视了流逝,外婆从没感到快;因为健忘,腾出了更多牢记空间,外婆从没感内疚;因为依附,内心随时都是草叶,也从没感到不应该的不满。
  外婆的确有应该的不满。
  比如:外婆比外公小一岁,八十大寿,外婆依然是依附,和外公一起做的。闹了好几天,席还没散尽,外婆说,砣子鬼,又癫到前塘喝酒了!还没等外公解释,又听到:岗上欧阳姆妈,看见了;坳里杨家姆妈,在屋顶上晒谷,也看到的是你。不会有错,她们眼睛比我尖,人也比我高,看得远,一定没得错!
  外公又是那句骂话后,接着分辨:“我从那路过。”
  环绕仰视着满堂儿孙们,外婆说:
  “从她门口路过的,人多,狗也多。”
  外公眼神更坨了:
  “矮叫化婆。”
  “我矮,我生的不矮,我生的又生的,更不矮,更不坨。”
  反驳外婆,外公似乎只有那一句话最有力,只是,这次更具体:
  “讨米的叫化婆!”
  外婆声音像打锣:
  “讨了一辈子,就讨到个坨子鬼。”
  2012,9,6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5-27 10: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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