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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庄稼 ——记CFPS的一个受访户

2022-01-06抒情散文yangyizhuo
行走的庄稼
——记CFPS的一个受访户我的这位受访户大姐,很“朴素,甚至有些愚拙,她又是勤劳的,美丽的,可亲可爱的。短短几年,她经历了如许多的苦难,我不敢给予她什么廉价的同情,只能献上自己却用但也虔诚的祝福。1/“弄不清”大姐受访户叫做银凤……

行走的庄稼
——记CFPS的一个受访户   我的这位受访户大姐,很“朴素,甚至有些愚拙,她又是勤劳的,美丽的,可亲可爱的。短短几年,她经历了如许多的苦难,我不敢给予她什么廉价的同情,只能献上自己却用但也虔诚的祝福。   1/“弄不清”大姐   受访户叫做银凤,第一次见她是在6年前。她家门口宽敞,院子不大,又养了鸡鸭,好像还有一条小土狗,吱嘎叫着追来撵去,院子里飞散着柴草,星星点点到处是家禽的粪便。跟着银凤大姐,一路小心着上台阶,往屋里走,屋里跑出来两个女孩儿,一个七八岁,是姐姐。另一个要小三几岁,是妹妹。里屋还有一个光着屁股在床上睡觉的小男孩,是她们的弟弟。于是明白,原来这是个“不生男孩不罢休的阵势”,再后来调查过程中知道,小男孩的名字叫做“天赐”。   银凤大姐不到四十岁的风纪,面色较黑,却很滋润,是农村人健康明朗的美,她眉目姣好,自有一些温柔可亲在里面。让人感叹,所谓的影视明星,也不过是些偶然的境遇,若这位大姐有机会并不会比她们差。   调查访问总是在时期进行,天气照常大热,大姐搬来一个电风扇朝着我吹,转身对两个孩子说,“别闹了,别闹。听人家问什么。好了,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问题再简单不过,也就是平常的生活收入支出,日常开销一类。譬如“过去12个月,农田里的化肥、农药、种子要投入多少钱?”   银凤大姐就“弄不清”,她说,“这个谁记得?弄不清。反正只是地里投入就不少钱啊,算上打药,浇地,怎么也得花不少钱。这个弄不清。”   我赶紧提醒她,“我们这个问题只是算化肥、农药、种子三项,不算浇地,12个月投入多少钱?”   银凤大姐皱眉,“不算浇地,就只是请人种,请人收割就不少钱。割麦子一亩地好几十块……”   我只好,又一次提醒,“不算收割耕种,只是‘化肥、农药、种子’三项的投入”   银凤大姐很迷茫,“这可弄不清,谁也没单记着。反正花不少钱。买种子,地膜都要钱。一年比一年贵。”   家庭日常的收支情况,她也多是弄不清。“饮食消费,怎么一个月也得三四百块,一家人下来,算上孩子上学,差不多怎么也得一千多块钱吧。哦,不算上学啊,那没记得了,弄不清。一年买衣服啊,没怎么买衣服啊,也不能说一件不买,这两个大的(孩子)正长个子,刚买的鞋子,又穿不得了。过年时,大人也得添两件,花多少钱?弄不清。反正不能不花,花多少也没记着。弄不清。   问卷再问下去,银凤大姐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除了不记得,也还是弄不清。别人几十分钟做完的问题,她那里超过一小时了,还什么也“弄不清”。她甚至说,“我是不记得了,你看随便填一个就行了。反正也是……弄不清”。   一个多小时的问答下来,我的头围大了好几圈了,觉得自己也要什么都“弄不清”了。到这时,我才发现,银凤大姐真的不适合做什么“明星”之类,因为她们对着各种访问的话筒要讲话,绝对不是什么都“弄不清”。   听外面摩托车响,很快一个男人从外面推门进来,笑呵呵的和我打招呼,简单问了几句,“哦,社会调查的啊,哦哦。嗯?怎么不开空调?这么大热的天!”   我抬头也才发现,头顶上就是一个空调机,这在那时候可是个稀罕物,一个村子里怕也找不出几台来。银凤大姐一惊,也抬头看见,又憨憨笑着说,“可不是!把它给忘了!怎么开啊?这个遥控怎么按?我……弄不清。你弄,我去做饭!”   大哥接过老婆递过来的遥控器,并没有责怪,而有些小炫耀的按了上面的键,“滴滴”,空调开了,冷风吹出来。他转身看着妻子一脸骄傲和着恩爱的表情。   2/幸福家庭   大哥叫做力军,是个独生子。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生儿子。儿子真就生出来了,岂非是天意?于是取名就叫做“天赐”。   大女儿已经上小学,面目清秀可人,比母亲白的多了。只是脾气极内向,咬了嘴唇只是不说话。父亲在一旁催促:“问你呢。看这位叔叔,做社会调查呢。你这孩子班里有多少人,你不知道啊?啊?说啊你!这孩子!”   这好像是属于一种心理问题,愈是催促,孩子越是逆反。那孩子也很痛苦,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问题,嘴唇几乎要咬破了,睁大的眼睛里也要憋出眼泪来,简单一句话,就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我也看她实在难受,就想个办法变通一下:没事儿,不着急。这样,你不用说了,给你支笔写在纸上好不好?   那女孩拼命点点头,然后用笔很快的写出一个数字,“43”。我就赶紧问她,“全班一共43人,是吗?”   那孩子从喉咙里挤了一个声音,“嗯”。   出了第一个声音后,我们慢慢的可以交流了,她的调查问卷也很顺利的做完。   二女儿还小,不需要自己回答,由她的父母代答。说起自己的女儿来,银凤姐很流畅,样样弄得清。知道这个孩子出生时多重,几个月会走路,会数数,会自己独立小便。几个孩子她可以对比着每个都说的明明白白。她这样评价二女儿,“她比老大欢实,老是坐不住。上学也不太听话,这个学习成绩不如老大。天赐这么点,就能看出来,这家伙头脑好使,比两个姐姐都聪明!”其时,天赐差不多也就刚刚会走路的样子,可能是我们说话吵到了他,醒来了,吱吱叫着,翻身从床上爬坐起来。力军大哥很慈爱的看着家里所有的人,他的妻子,他的大女儿,二女儿,和刚刚被妻子抱到怀里的儿子,名字叫做天赐。空调小屋里满是凉爽,满是甜甜的爱意。   也是调查问卷的要求,再次确认,“XXX的这几个孩子都是同一个父亲吗?”   根据先前调查问题回答,银凤姐是二婚,她原来嫁在别的村居,并且有一个儿子,“算来18岁了吧?18周零三个月了,后来没联系,不知道怎么样了,听说当兵去了。”   我也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离婚呢?”   银凤说,“那人没人性!整天喝酒打人。连他爹妈都打,过不下去了。就离了。”   银凤姐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像讲着电视剧里的情节。在旁边听话的我却觉得不寻常,会想到她经过的那段岁月。也为她眼前的幸福而祝福,看到现在的一家人,真的很好,很幸福。   3/变故   转眼又是一个调查季,离第一次调查过去了两年。   领路人看着我开出的名单说:还是这几个人?呃,这个银凤他男人,就是大军死了,还去不去?去年当撞死的。   这让我很是吃了一惊,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撞死了?   记得两年前,我在银凤家做访问,她家里人口多,两人回答问题又都是“弄不清”,期间耽搁了不少时间。到调查访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差不多9点来钟,外面天色已经完成黑下来。银凤姐就留我在家吃饭,推让过两次,我也就答应了。觉得他们两人都很实在又亲切,像自己多年不见的亲戚。去门外台阶上洗了手,院子里的鸡鸭都回窝了,只有那条小土狗还跑来跳去,它对我也像是熟识了,只是在脚边绕来绕去,并不汪汪叫得见外。   坐到里屋,大家一起吃饭。银凤姐端来一摞新烙的发面饼,里面不知到搁了什么佐料,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吃到嘴里真个就外焦里嫩。于是,我又突然想,她若在城里开个饼铺,生意也应当很不错。   我们边吃边说一些话,力军哥说他现在县城里打工,就是给盖楼的搭架子。现在盖楼的不少,他们活也挺多。一天下来能拿300多块钱,看,我这空调就是今年夏天买的。二手的,才800多块钱,干两三天活就回来了……就是辛苦些,不过想想孩子们,浑身是劲。往前准备考个证,人家说了,搭架子这活以后也不是谁都能干,得有正规的证件,得通过考试……   在当时,我也好心提醒他一句:“这种高空作业,还是安全第一。千万注意安全啊!”   时间过去也就三四个月,初冬季节,力军就死了。还不是死于工伤,而是做完了活,他要急着往家赶。同事也有人劝他,明天再回去吧。看看都起雾了,三十多里路,多不安全。他不听,说“这才多远的道,骑摩托车一会就到”。同事们还笑他,“就是舍不得老婆,一晚上不见就想得难受”。他说,“主要是想孩子。”   路上,力军骑摩托车和一个三轮车撞到一起。当场人事不知,送到医院,开颅手术,抢救十几天,花光了对方赔偿的20多万元,又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最后,还是没能保住性命。   听村里人只言片语的说了当年发生的这些事,我心里也很大不安。觉得命运真是不公平,好像就看不得好人得好,刚刚红红火火起来的一个家庭,这一下子散摊子了。银凤姐出门打工去了——不打工怎么行?两个孩子要上学,一个孩子刚刚会走道,哪处不需要钱?只地里这点收入,哪里够?想起银凤姐回答问卷,她对于家里收入支出,总是“弄不清”,但也明白,只是种地收庄稼的这点钱,远不够开销。于是,她出门打工去了。两个女孩子在家,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儿子天赐送到姥姥家。   采访过程中,听村里人说,银凤姐现在在北京某个饭店里打工。前两天,还托人从村里买药捎过去。北京那边拿药太贵了,根本看不起病。趁同乡回家,让他们捎了一百块钱的药过去。   我心里又是一阵的不安,心里觉得有些欠疚,觉得自己应当为银凤姐做些什么,又实在帮不上忙。不断的想起她待我的好,她做了喷香的发面饼给我吃。有一天,她还摘了豆角黄瓜给我送到住处,说怕扰到我午休,就从门下塞进去……   她是个好人,却如此苦命,刚离苦海,又进深渊。   4/访问   今年又是一个访问季,离第一次去到这个村居,已经是第6个年头。   在村里走访过程中,一个看似熟识的老太太摇着蒲扇,朝我过来打招呼:“今年来我们家里访问吗?我们两个孩子都在。大的都十七大八的了,二的也上小学了。来我们家吗?”   村里领路人暗里告诉我,“银凤婆婆,力军他娘”。   哦,想起来了,上一个调查季,也就是两年前,我也在大街里碰到过这个老人,她就两三次的邀请我去她们家里访问。一开始,我还觉得奇怪。一般来说,家里赶上这种事儿了,都不太想提起,更不想让别人调查知道。怎么这个老太太,还主动邀我呢?她还又一直在说,“我们家不容易,力军出了这种事,家里就剩下三个孩子,孩子她妈出去打工了,不打工行吗?哪个不需要钱?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于是,我就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热衷受访了,只是因为,访问后会有一定的酬金,按一人20元计算,只三个孩子就能挣出60块钱。她想要这钱。   但是上一次没有访问成功,因为全家的成员问卷要由一个成年人打开,才能生成下面的一系列问题。而她们家只有三个孩子在,老太太并不属于原来的家庭成员。没办法,我也耐心的解释,老人家也很失望。直到今年,她又见到我,才几次的说“孩子现在大了,可以回答里面的问题”。   又一次来到熟悉的大门前,院子里干净了许多,没有满地追跑的鸡鸭和那只小土狗,显得干净也冷清了。大女儿真得长高了许多,看起来很像个成年人的样子,叫做“小雨”,看脸庞还是有些当年的印象,身材也匀称高挑。老太太带我进到里屋,小雨没说话,手不停的一通忙,开空调,把一个桌子放到中央,又搬来凳子,擦干净。我抬头看,还是原来的那台旧空调,看起来她们平时也舍不得开,我算是客人,她们就把电扇关掉,开了空调冷风。   小雨了解家里的情况,按她的年龄已经超过15岁,按要求,可以打开问卷回答“成人问题”。她声音不大,有些低沉,但是有问能答,回答很通畅,也很平静。想起当年,父母都在的时候,她还是个极内向又固执的孩子,咬着嘴唇怎么也不肯开口,现在她长大了。她回答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一名幼儿老师”,现在初中毕业了,打算去上一所职业中专学校。奶奶在一边插嘴说,“她看她娘那么辛苦,老说不上学了,不上学了。也要打工去,帮她娘分担一些。那怎么行?为了弟弟妹妹,就把自己一辈子都耽误了?这说不过理去!”   我抬头看,墙上有小雨的奖状,听她回答问题,知道她在学校里成绩还很不错。   姐姐小雨的问卷结束了,到了妹妹小娜的问题。这个孩子看起来很活泼好动,用她奶奶的话说“这孩子不爱学习,就知道玩,看电视。没个样子。家里这样了,也舍不得管她,随她去吧,爹娘都不在,怎么还能狠里说她?”果然,小娜喜欢四仰八叉的在沙发上看电视,让她过来回答问题,她好不情愿的关了电视机,过来只是睁了两只大眼,四下张望,别人话不入耳,她自己也不知所言。问,“你在上几年级”“班级里有多少人”“数学成绩班级排名多少”,类似这样简单的问题,她也茫然不知,四下张望,姐姐小雨在她身后偷偷的提示答案“三年级”“40多人”……几次提醒要她自己回答,显然,这个小娜姑娘还没有养成“认真听讲,准确回答”的习惯。这份问卷做得很吃力。   还有弟弟天赐的一份问卷,需要“平时照顾他最多的一位成年人”来回答。小雨表示“我可以”。果然,她对弟弟的年纪,身高,体重,生活习惯,都了如指掌,只是一些诸如“出生时体重,哺乳时间”问了旁边的奶奶。问卷里面有些问题涉及“以你的观察”,“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你希望他以后上到什么学校,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小雨姐姐都认真做了回答,回答时,俨然就是一位“母亲”的态度。她的这种态度,让我感到温暖又心酸。   问卷空隙间,小雨就拿了抹布去擦拭家具,又去到院子里,不知道拾掇了些什么。显然,她现在是这个门户的“一家之主”。   5/行走的庄稼   第一次访问到银凤姐一家,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她们什么也“弄不清”,但并不妨碍她们过得很快乐。那时,就觉得老天真的很慈悲,让这样什么也“弄不清”的人,根本就不用费什么心神“弄得清”。她们只是把庄稼种到地里,天上就有太阳,有雨水,地上的庄稼就从种子长成青苗,结成籽粒,收到家里就可以养活一家人。   真的是这样。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跟我的关系真的不大。我只是吃我种下的粮食,迷迷糊糊就可以吃得饱,还可以养些鸡鸭狗儿。略多余一些,就可以卖掉了,买新衣服,给孩子买些上学的文具什么的。有里老公出去打个工,赚点钱马上就可以买个空调,比电扇凉快的多了。   这样的日子过常了,整个人也就懒了,愚了,哪里会想别的什么费心思的事情?虽然,银凤姐长了好的模样,好的身材,但她还是个农村种地的庄稼人,别说外面的事情不知道,就算是种地本家的事儿,她也好多“弄不清”。她们自己也成了一棵庄稼,被种在土地里,太阳出来就晒着,雨水下来就淋着。寒暑冷热、虫草侵扰都经受着,自己也都心甘情愿的长在那里,很坦然的快乐着幸福着。   可惜的是,天并不总是那么慈悲。刹那间就会让那些植种的庄稼摧折死掉。那些活着的,还种植在那里的,看着旁边死掉的家人,也毫无办法。躲不开,避不掉,她们的办法就是坦然又木然的接受着一切。我看那个老太太,就是死了的力军的母亲,她并没有多么的绝望悲伤,只是平静的,甚至还笑笑的说“赶上了,怎么着?怎么也得混啊!”   银凤姐拔了自己的根,离开了自己的庄稼地,去别处行走打工。她工作时间“从早晨6点钟开始,到晚上10来钟”给人洗车,“长期水里浸泡着,手里都是口子”“舍不得买馒头,从家里带袋面出去,自己做饭”。“每月2000块钱左右”“在XX市里打工”。   原来在自家地头上混日子,银凤姐对好多事情“弄不清”。现在她离开了庄稼地,钱要一块一块的赚,又一分一分的花出去,好多事情她都要学着一一弄清楚吧。   从第一次采访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再见面时,不知道她变了什么模样,会说出什么话来,见到她时,第一句话又该从何说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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