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外一篇）

露水（外一篇）
武志强

那段日子，早上醒来，我都要提上镰刀出去割草，出了村口，来到田野上，在庄稼地和沟渠堰畔寻找着草。顺着田埂走，庄稼翠绿的叶子上挂满了露水，很快就把我的裤子打湿了，一扭一把水。脚丫也在布鞋里湿湿的滑溜着，吧唧吧唧响着，就像是一个个泥鳅，走路只能拖拉着鞋子。看见露水草的喜悦很快就让我忘了这些艰难，当锋利的镰刃向草根伸去，上面的露水纷纷落下，一把一把的青草离开了根须。
我太熟悉这些少年时代的露水了，清晨的露水清凉甘甜，啜饮露水的味觉总是回味不尽，这种感觉是以后没有的。太阳出来，露水就会渐渐消失，阳光会把这些晶莹透亮的露水一一带走。而在太阳没出来之前，我也能在露水上看到清澈的光亮，尤其是挂在草叶上的露珠，是那么圆润剔透，绝伦无比。在那些野生的喇叭花上，露珠垂在花瓣上，躺在花心里，花瓣的红嘴唇柔嫩如婴儿，我亲吻过了，我能说出那种甘甜和馨香。
如果来一阵微风，庄稼叶子和花草上的露水都会跟着微风摇晃，是在唱着一首晨曲，合着轻轻的节拍。清凉湿润的空气里就有了泥土和花粉混和的气息。这个时候，即使你什么都不干，呆在这里，也是一种享受。
在露水中穿行，叶子在裤脚边哗哗响着，露水能飞溅到脸上，打在你的眉尖上，心灵上快乐而自由的，无拘无束，无羁无绊。与露水为伍，它们就像一个个孩子，眨巴着一只只明亮的眼睛，在田野上，在沟渠堰畔列队欢迎着你。如果你突然停下来，叶子哗啦两下，周围顿时安静了，这突然而至的安静能让你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下面的泥土已是湿润一片了。
寂静中，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你会觉得整个空间都是开朗的，心情都是飞跃的，让人心旷神怡。看着身边那些安静的湿漉漉的野花，嗅着那扑到鼻尖的幽微的花香，周围甘甜如梦，如同幻觉。晨雾薄薄的，挂在远处树梢上，落在纵横交错的田野上，披在翠绿欲滴的植物叶子上，如同一袭轻纱，飘渺起伏，安宁祥和。
现在来看，在那些日子里，重要的不是我为家里的猪羊割了多少草，而是我真切体验了那露水田野的迷蒙和清凉，悉心感受了那种如梦似幻的情境。这才是最珍贵的精神财富，这样的心灵体验是不可多得的，是在以后的生活中不可再来，不可复制的。
待到土路上传来牛哞马嘶的时候，驿铃叮当声一下下清晰地传到你耳里，那就是有人要下地干活了，而这个时候也就是太阳升起的时候，太阳升到了东边一棵粗大的柳树梢上，红彤彤的一片光芒，透过了浓密的枝叶间，在你眼睫毛上闪烁跳跃。晨雾开始渐渐散去，露水也在开始消失了。
在那片露水浸透的土地上生活过，这是我一生引以自豪的事。在那片如梦的大地上我看见了一些美好的事物，而这些事物以后又这样或那样的影响了我，一直到今天。
我开始走上一条热爱田野和自然的道路，闪闪的露水照亮了我少年时的道路，闪亮的露水滋润了我的心灵，在我内心里一直珍藏着那样一颗晶莹硕大的露珠，它就挂在我心瓣上，以它的折光，日日夜夜，夜夜日日，照耀着我。无论生活会有多么沉寂和孤单，循着那晶莹的光芒，我都能走上一条纯真圣洁的道路，并预备将来有一天，也能把我的灵魂安放在一颗露珠上。



一把古琴

我在一所老宅里遇见一把古琴，在它上面落满了尘土，让我联想到那些尘封的往事。那天我是去拜访一位朋友的，朋友临时出门了，我便转悠到附近一个小巷里，踏着落在地上的阳光单薄的影子，向着小巷深处走去。
走进一家空旷的院落，像是已有多年无人居住了，迈上那青砖的台阶，一片落叶在眼前悠悠而下。我看着那窗棂里面，一把尘封的古琴已在案上等着我了。推开虚掩着的门，就像是推开了重重时光的影子，走近一把古琴，琴声哑默，上面覆盖的尘土无言，保留着主人最初离开时的模样，那正拨动着的琴弦在那时刻嘎然而止了，然后琴弦们回过头来望着主人缓缓离去的背影，直到他走出门去。
这以后就是琴弦们等待的时光，等待着主人回来，原以为就是一下午，一晚上，几天，一月，结果这一等就是几十年的光阴，甚至比几十年还要长久。时间是个不定数，你想等多久，就会有多久。
慢慢的，始终不见主人的身影，始终庭院里响不起主人走进来的脚步声，时间嘱托中的尘土就来了，落在这把琴上，那琴声悠悠的诉说就这样被日复一日的尘土掩埋了。昨夜的风霜侵凌了这里，琴弦感觉了寒意。我的脚步声把它们从睡梦里惊醒，它们睁开眼睛，原以为是主人回来了，结果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
这男人已有一脸中年的颜骨，在他那沉默的眼神里总在存在一种寄情，希望那些往昔的东西回来。偶尔的光顾这里，与古琴相遇，站在尘封的古琴前，用手指轻轻拂去那上面落满的尘土，不慎拨动了一根琴弦，琴弦顿时铮然而鸣，给了这沉寂的屋子一屋子的铮鸣和华丽。琴声依旧，流不尽的岁月并不曾改变这里的什么，仿佛就与主人当年在时一样。与琴弦对谈，总是有无尽的欢悦。梦想、憧憬，在那些年都曾经有过。
院子里松柏长青，在风中飒飒作响，飞鸟的身影偶尔会掠过院子的上空，留下几声鸣叫。很少有游人来这里，即使他们来过，又有谁会注视到那把古琴呢，他们也许只会看见那些尘土，而想不到尘土掩埋的琴声华丽激扬。主人已去，没有人会来弹奏了，那曾经存在，并且永恒了的琴声已飞扬在天空中了。
我来此，只是随意而来，无意撞门而入，并非凭吊华年而来，但是此情此景，仍不免让我悲从中来。落日西斜，残阳似血，归鸟声声中，当年的生离死别恍若在目前。物是人非，古琴还保存完好，因为沉湎于回忆之中而忘记了鸣响，但只要你去触动它，就会有一个华丽的转身，还以为是它的主人回来了。琴弦的忠诚让我愕然，时光飞逝，多少事物都改变了，那不变的是什么呢？是这些尘土，是这些琴弦，是那些或低沉或飞扬的琴声。
我在离开这个院落的时候，有了一份依依不舍的心情，为那些尘封的往事，为那些留住与留不住的记忆片断，为那些在我身上发生与不曾发生的经历。我们每个人其实并没有走远，距离我们离开时出发的那个地方，有时真的很近很近。离去的事物也没有走远，或许还在你身边，只要留意就能发现，就能感觉得到。
傍晚的微风中，那远逝了的琴声仿佛就在我耳边响着，说着一些古老的似乎永远都说不完也说不清的心事。

　　　　　　　　　　　　　　　　　　　　　　　　　　　　　　 武志强
　　　　　　　　　　　　　　　　　　　　　 [ 本帖最后由 wzq3316 于 2012-1-19 18:1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