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虾

　　　 河虾
　　我对河虾有着别样的记忆。
　　记得年幼时，一场夏雨过后，婆婆们便挽着竹篮在街头路口叫卖河虾，虾被炒过，遍体彤红，重重叠叠，特别便宜。父亲曾禁不住我的央求，花五分钱买了一小碗虾米。父亲说，跟糠皮子似地，塞牙难咽哪有嚼头？我耐着性子，将硬硬的食囊壳子剥掉，韭菜炒河虾，有着细碎的香味，我吃得津津有味，全然不顾母亲说吃多了浑身会起疹子。
　　农村的孩子想吃虾，一般只能自已动手捕捞。长大了些，我开始跟村子里的孩子下河捕虾。工具是父亲出牛粪的竹箢子，又湿又沉，于我略显瘦弱的身体不成比例，我却一直乐此不疲。双脚泡在清澈的河流中，心思沉浸在每一次提起的箢子里，水泄如筛，漏光后，一两只半透明的虾，在水草和枯叶中弹跳，便是欢喜的收获。“河里没鱼，蚂虾也稀罕”！这是常挂在农村老婆婆们嘴上的口头禅，无外乎就是暗指农村的丫头片子跟虾子一样，贱得可以。而村子里那些如我一般成群结队的小丫头也确实泼得不成样子，偶尔也会跟男孩子们一起去河堰下捕虾，那里水流湍急，下游即是深水区域。我拎着箢子赤着双脚赶到河堰，远远看见河边的秧田热闹异常，曾经教过我的胡明烈老师拿着一个硕大的鸡罩，在翻浑的淤泥里一罩罩地砍下去，他身旁还有几个孩子，或赤手空拳的在田里抓扑，或跟我一样拿着湿漉漉的箢子淘堵，裤腰带上的藤条系着一串串活蹦乱跳的鲫鱼或翘嘴白，那个光着上半身晒得如泥鳅一样的狗蛋竟然捉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绿盖子鳖。此时的他们是不屑于捕虾的，因为小小的虾囊甚至经不起腰带上系着的茅草绳子的串结。我站在田埂上，看他们在秧田里折腾、叫喊，笨拙地不敢跳下田去，我知道以我这样的能力只能等待一些浅青色的、有穆桂英戏装花翎式长须河虾，从清清浅浅的田沟中，现出身形。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喜欢去河堰看捕虾人用河蚌肉捕虾，肥得如小馒头一般的蚌肉系在虾网里，腥味强烈，虾网比簸箕还要大，网孔细密。网放入河中，等上一袋烟的功夫，用带铁钩的竹杆将虾网挑起，河蚌的周围便聚集着许多来不及逃走的鱼虾，被捕虾人拿起铁碗兜头铲起。我乐意为捕虾人帮忙，帮他提虾篓，或拾捡弹跳到地上的鱼虾。跟着捕虾人，沿着河流游走，热火朝天地忙碌。临走时，通常会得到一些酬劳——几只个头稍大的虾子，拿回家去让母亲在锅底烧了，吃得满嘴青灰，欢天喜地。次数多了，母亲做虾的花样不断翻新，拌蛋清、炒韭菜，油炸、黄焖等等，让我大快朵颐，更是惊讶那便宜的河虾，居然可以变化万千，做出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来。
　　再后来，随着年岁成长，村里的孩子们差不多也如童年时期捕虾捞鱼的情形，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地奔向外面有着极强诱惑力的精彩世界。我当然也不甘落后，如愿以偿地走向城市，过上了如城里人一样忙碌的生活，而此时故乡的河虾也渐渐从我的记忆中隐退了。我似乎忘记了那个曾经把裤腿卷上大腿、提着沉重的箢子的野丫头，也不大记得那些河虾的模样，与它们弹跳时发出的微弱的毕剥声。只有在参加宴席，或年幼闺密闲聊时，才偶尔想起，曾经的那些夏天，那条河流。有一次，去市里一个规模宏大的香辣虾专营酒楼聚餐。虾是论斤称的，要了二斤虾也不过百十块钱。与我印象中的河虾大不相同，这些虾匀称且呈半透明状，食囊并没择除。从薄得透明的囊缘开始朝脊梁后划开一道整齐的刀口，新鲜的虾肉沾染着红红的辣椒油翻卷开来，少许芝麻粒飘浮在其中，锅底是黄瓜条豆腐干。几个人围坐一起吃得满口生香。回城后我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去到朋友开设的饭馆，跟他说着市里别具风味的香辣虾。岂料朋友却一脸不屑，说那虾是家养的，家养与野生——你自己想想吧。我对朋友的话略有怀疑，这让我怀念起儿时的小河虾来。某次，我在市场发现了一种特别肥硕的大虾，厚厚的囊壳，颜色黑里透红，虾钳坚硬无比，扁平呈花瓣的虾尾，让人联想鳄鱼这样的猛物。我暗自揣想这样的虾应该是纯天然的吧，忙挤进人群挑捡了几只，称一称，足足一斤重，更令人惊奇的是如此大虾竟然比河虾还要便宜。付完钱，在鱼市尽头意外地碰到了狗蛋，儿时，我们曾一起捉过绿盖子鳖，在我印象中，是个很有能力的男孩，长大后竟然一直在跟鱼虾打交道。面对身着考究的我，他并没显得难为情，瞧见我手里拎着的大虾，他咧开一张阔嘴笑了笑。
　　我去他的摊位前，听他津津乐道着虾经、虾道，我才知道此时的河虾有着天然绿色食品的称号，价钱已经飙升，每市斤八块到十二块不等。他指了指身后高高堆起的虾网，说这些虾都是自己亲手捉来的，河蚌早已成为饮食美味，不容易寻来作捕虾诱饵了，现在通常是用麸皮、包谷糁子等杂粮揉合白面烘烤成饼。他如数家珍的向我讲述我仿佛熟悉过的、后来却又在岁月中逐渐遗忘了的乡村捕虾的经历，什么下网时的最佳时机，捕虾时发生的种种趣闻，这让我重新从现实中坠入儿时的回忆。最后他指了指我刚买的大虾，说，这些虾原本是河虾的后裔，只是一不小心溜进了护城河，吃多了地沟油，就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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