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代替的小刀或石子

　　　　　　　　　　　　　　　　　　　被代替的小刀或石子
　　他依然认为会看见，早年间，那扇有着划痕的门，和磨损的小石块。 　　小时候他总是拿着一把小刀在那扇陈旧的门上划来划去，细碎的木屑从污迹斑斑的门板上一点点脱落下来。一块崭新的木板在他的手下不断扩大着。他像重新发现了门的奥秘，看到了它内在的新鲜纹理。那一整个上午，他在门上开辟出了一片新天地。 　　母亲搞不懂他为何要把那块门板划出那样一个地方，母亲理解的，是这个孩子太无聊，他内心生长着搞破坏的恶念。孩子不这样想，他只是看到白色木头纹理，新鲜、干净，而且和外界有着很大的不同。他不断地扩张他在一扇门上的自我领域。 　　像刮痧一样，他刮出了一扇新的门。阳光照着他裸露在太阳下的脊背，一颗颗的汗珠从皮肤里爬出来，晶亮的液体从上到下沿着身体肌肤往下坠落着。他忘记了太阳热哄哄的感觉，眼里只有那块白色的界面闪出的光芒。他觉得白色的光芒从他手里的小刀下生成的。他的手，和手里的刀子，共同创造了这片耀眼的光。 　　那块三面滚圆的小石头，他从一个山坡下捡回来，喜欢极了。而他对那一面突兀的棱角充满仇恨似的，他把石子拿到一个磨刀石上，反复年地打磨它们。他像一个严谨认真的工匠，一下一下不停地磨着棱角，细碎的粉末一点点地从石头上脱落下来，尖锐凸起的部位慢慢变得浑圆起来。他在那一下又一下，近乎无法停止下来的动作和声音里，感受着石子在他手里的变化。他想象的那个石头的样子，也在一点点接近他内心的愿望。 　　多年之后，那扇门和那个小石头，消失在那扇老屋的拆迁里。他看着一个发黄的作业本里，他的日记。那些歪歪斜斜的字体里，跑出那扇门和那块滚圆石头。他又想起后来母亲憎恨他的眼神：他把很多时间浪费在这样事情上，耽误作业，也断了猪和羊所需要的野菜和野草来源。他的母亲不明白他做那些事情到底为了什么。 　　依据叙述的推想，从那里离开时，他应该带着小刀和石头。他仔细回忆，那时，他一点带走它们的想法都没有。他走时，居然没想过带走他喜欢的物件。他急于离开那个村庄，离开是他当时唯一的愿望。走了多年之后，他有了那边的生活，又开始怀念那把小刀和石子。但是，他的年龄和行为，已不适合拥有它们了。 　　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放弃过，那时诞生的愿望，很长时间里，他总觉得自己少了什么，他肯定不是那把小刀，也不是那个小石头。直到有一天，同事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一把铮亮的折叠型小剪子，和一个能发出海潮声响的彩色海贝，他才忽然发现，属于他的东西又回来了。那把小剪子佩戴在他的钥匙扣里，他用小剪子修剪指甲，裁剪纸张，并用它在地上空中，写着内心念叨出来的话语，那些没有发出声响的语言从他内心跑出来，而那个有着七星斑点的彩色海贝，在寂寞到令人窒息的空间里，被他的手移植到耳边，他听到了海潮的声音，声音让他从空白的寂静中，获得拯救。随着那声音的到来，他去了无限辽阔之处…… 　　现在，一些新的东西，早已取代了过去的。青年取代了少年，中年取代了青年……最近，他到一座古城去了。他看到了一些复制的老式砖木堂皇建筑，一些不住人的茅草屋，一些没人乘坐的破旧小船，和穿蓑衣的人在一条石头铺成的街道上走来走去……这些东西出现在那里，它们到底要干什么呢？有谁知道，它们究竟从具体什么人出发而来，在这样的时间里，它们又去往哪里？它们绝然不像他的小刀和石子，具有一个人最真实具体出发的地方。 　　他移动目光，看到在时间里靠近的东西。一双鞋子，一张椅子，一把扫帚，一根木棍，一摞书……它们在这个下午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沉默着，像一片从春到秋，坚持老去的树叶，一言不发。你们已无从对话。而他回到几年之前。看一个人把自己写成文字，嗮在一本书里。他还看见那时碎在一扇玻璃门上的阳光。他听到一个人摔门离去的骇人声响。从此，他和离去的人隔在空间的两头，他在那儿打碎了那个人送给他的杯子。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些失踪在时间里的诸多物品……只有一些响声，携带着那时人的表情和行为，让他发现一些突如其来的遭遇，给他的改变。他在虚晃一枪的幻境中，感受到身体在时空里的痉挛。 　　他站在门外的阴影里，不可言传的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发出来。它们不肯以具体的承载物进到房间里。他知道时间有一条隧道，幽深而宽阔无比，通向无边的暗夜。他不能使用任何词语去固定记忆中的影象。他只能从记忆里拿出自己用过的物件，来表明他这样存在过。对于行走的人来说，没有到达对岸的桥是不行的。或者有人说：只有桥是重要的，而他却去怀念石头。很久之前，一个叫波多的人在暗处替他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拱桥了。” 　　　　　　　　　　　　　　　　　　　　　　　　　　　　　　　 2014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