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密林

　　　　　　　　　　　消失的密林 　　被倒下去的一截木头带到了暗影里，我重新看见沙土、槐树，以及那一溜坡岸。在很远的地方，寂静在一片树林里，弥散旷野的植物气息，而青菜和饭的香味，从一缕炊烟的地方飘过来。我站在一条踩得发白而亮光的土路上，看着一两个人的背影，隐约的红黄色，从前方移动、消失。 　　时间在那里，像一块补丁，修补着残缺的色彩空间。你在那里，看到自己的存在。你从坡上走到坡下，又从坡下走到坡上，鞋子和松软的泥土发生间歇性的摩擦，那细微又粗砺的声音，从脚下面传递过来。只有声音表明你和空间存在着的相互关系。悠忽之间，听到自己的口哨声穿过树木，萦绕盘旋，那表明的是另一种存在。 　　这是一条运河的低岸，一个神秘地方。你在那个年少的时期，曾无数次幻想肉体可以在这里隐没，可以有一场和未来事物与人的相遇。仿佛到了这里，你就能听到，一个人呼喊你的名字。“是你吗？是你吗？”你无须回答，只需要朝着那个声音走去。你看到那个人出现在你的面前。细碎的阳光落在密林里。“你一直都在吗？”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你说：“只要来到这个树林里，就能看到我的身影。” 　　“你总是在那里走来走去，你仿佛迷失了。”你说：“没有人迷失。是时间把我的树林抛弃在这里了。我总是要回来，要在风吹着树叶，发出无人听懂的那些响声里，来到这里，我只为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你有些惶惑：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树林里，我们才能相认呢？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时间这一头，你才能看见我。你是说成年的你，已经不认得我了。 　　那片树林已经不在了。那里早已变成了一片废墟，那里被人铲平，盖上了形状怪异的建筑屋。那里被人埋葬了。你是要永远要带着那片树林，过完你的一生。那片密林怎么可能消失呢。它们占满你的身体。这是生命到来之后，一场永不消失的约定。“我怎么能够接受失去它们，失去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新鲜、干净的它们把世界初始的美带给我生命启示呢。”而你在这里，恰好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里的每一片树叶，组成了你的整个森林。地上的露水和野草与生命休戚相关；鸟的声音住在你的身体里，而一个人到来的身影是你身体飘散出的魂魄。你听到了那个声音：“我和这里的泥土、石头、树木从不曾分离过。我整天坐在泥土的岸边，看夏天的草木，幽柔不息的水流。我的血液在流淌，它们留在那些无人觉察的时间。我抬起眼睛里的时候，云影和我越来越近，以至于在晚上，我能看到月亮，我伸过手去，可以沐浴它朦胧而又清晰的光源。它们是清洁而又温暖的，它们是一群孩子在和你交流、嬉戏。” 　　你说：“它们有着无限广阔的空间，而又具体入微地和我的血肉融为一体。哦，你知道我和它们一起高高在上。它们无声地陪伴在那浩淼之地。多大的孤独呢。无限的空间，又是多么令人绝望呀。在土地这里，生不需要带来，死不需要带走。你们就把我埋葬在密林里。我将和那个和我一起到来的人，合二为一，共同完成另一半宿愿，完成生命赋予的一种圆满。” 　　一觉想来，阳光还在外边。你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密林从天光到来的地方消失了。那一瞬间，你恐慌了一下，惊惧了一下。你浑然不知道自己是幻觉，还是做梦。你看得真切而清楚。它们一旦在你意识里发生，就已永恒存在。在白昼，你有这样的疑问：“我喊你，你还能听得见吗？”人们不能在这样的白光中回去了。多么陌生的建筑群，到底改变了什么呢？在那片建筑物四周，黑夜的烟花绚烂着布满天空。那一瞬间，你看到光芒照亮了过去，也照亮了密林以及它们上空的月亮。在那个巨大的背景里，那片黑暗下来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个少年遇到的那个人，站在那里，两眼清亮地看到这同样盛大的光芒。 　　时间终于把密林夷为平地。最喧嚣的这一刻，你内心保持了绝对的寂静。一切物象、色彩、声音全部都不存在了。大地和时空，已经被隔绝。一片不知来自何方的光，像镜子一样照着你的倒影。你看到了苍老的自己。你看到脸上的皱纹，看到浑浊的眼睛，战栗着的身子。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一切又恢复人世的模样。烟花还在空中发出眩目的光泽，那巨大的声音，那么空洞。那些物象在散乱中坠落，一点点地化成粉末。 　　菩萨看因，人是看果。我们在过去都是看的因。因是那片密林。而现在，作为人，你看到了果——看到从眼睛里消失的密林。你一直能看得见，密林从没自你眼睛里消失。——如果是这样，大地会说话的，只要你心到了那个地方，它会告诉你，在人世最远端的那个巨大背景里，它等着你去发现那个真相。你会和那片密林一样活着，带着一种神秘的使命，走到你生命最后。 　　密林已经变成了一个城堡，被时间藏匿于某处。你坠落于尘世的某个角落。你曾想要站到某个天坛之上，俯视密林所在的土地，看废墟上的枯木如何朽掉，潮湿泥泞的土地，如何来到春天，让你看到嫩芽从它身体上长出枝条来。你终究被时间困于现在，没有机会和能力登上天坛。你发现，在水边安放着一间小屋，每天你都在那里守着石头、灶台、一张床，以及墙上的画像，画像里有密林的时光。那么陈旧，却像一个不能叫醒的梦，睡在身体里。 　　这一年，你知道密林是你的乡愁。它画在纸上，那上面就有月亮、有一张脸。而谁能在那些不经意的时刻，出现并复原，永恒的乡愁。像一个声音，像一串脚印，像一行字，更像密林边，青蛙在水岸边蹦跳着来去，在水和岸之间，腐败的植物中间，生长出鲜绿的草叶来。……
　　　　　　　　　　　　　　　　　 2013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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