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漩　涡

　　 总是梦见家乡的那个河塘，雨水多时，水就涨溢出来，在堤坝下面打着漩涡。看上去可爱的旋转的花，砰溅出雪亮的水，急速旋转的涡流，胁裹着树叶片、干树枝、烟纸盒一路流入荷塘中。 　　每次走到岸边，总会想到哥哥的出走。在迷离的水花中，我陷入对哥哥的冥想。那种出走，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消失，更意味着我所不知道的远方。它勾起我强烈的探知欲望，而我却又不知道如何去探知它。多年以后，那些想要去的远方成为一种身心的沉陷，我才知道，它同时所意味的危险。 　　看着漩涡产生，身心被带入旋转与迷朦，忽然明白，我的目光长久地看着绚烂的水花，带给身心的全部快感，而那种细处无所固定的变化，类似于幻觉的美，真切地在我眼睛里。它们挑动了内心沉寂的生命知觉，由此产生愉悦与欢喜，难以言表。 　　我分明知道，一些东西在漩涡里被裹挟而去，手伸进冲撞的水的涡流里，有一种被击打的疼痛。后来，我进入一条运河游泳，在水中感受着水的波流的冲击，水与肌肤在各种不规则力量产生的交合中，让肉体直接感受到知觉的迷醉感。新鲜、陌生，而又具有无法形容的快意。 　　我同时清楚地知道，我站在那儿的另一个目的：等哥哥回家。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及至我一天天长大，终于有一天也离开那里，我像哥哥一样走到远方。我落脚到一个又一个城市，经受着每一个地方带来的全新知觉，而同时我也明了，那中间所包含的种种磨难，饥饿，困顿，让内心承受了巨大折磨。在那样的日月里，我梦见哥哥，他说话的声音像个孩子。我被自己的梦惊诧住了：“他怎么还没长大呢，我都这样老了。” 　　终于有一天，哥哥说要到我这里来。从车窗里，看他站在车站的入口处，鬓角边的白发，那么夺目。他比我想象得老了许多。我以为不认得他了，可当他出现在那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让我觉得是幸运的，心下也奇怪竟然可以这样认出来。我举起手，他的目光转过来了，看着手势朝我走过来。他消瘦的样子，出乎意料。那么多年里，我很少想起他去了南方，而且一去竟然是这么多年。他长成这样瘦长的样子，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是时间，还是那些无人知道的岁月里，沉淀下来的内容密码。那恐怕也是无人能破解的。握着他的手，恍然有些东西，在内心定格了一下。 　　一想起他，就觉得那是一幅挂在夜里的画。春天里，让人想起风摆杨柳。还记得小时候，在月光下，他走来走去，他长得像女孩子，仰着小巧的脸看我，眼睛，鼻子，嘴巴，让我想起邻居家的少女。那时，我青春年少，默默地看着那个女孩子。记得她从家里走出来，头发洗得湿漉漉的，那是一种散发出柔软光辉的美，她面部湿润润的，仿佛从水里沉浮。那让我想起大海，想起我游泳过的河水，那里的水花，柔滑而绚烂的美。 　　我哥哥大概也喜欢那个女孩子，在院子外边的宅子平地上，女孩子坐在哥哥给她搬出来的一个小椅子上，他们在那棵巨大的槐树下，嘻嘻哈哈地说一些趣事。我站在旁边，偷看那个女孩子的笑容。我想起大人说，谁娶了这个女孩子谁肯定有福气。只不过，我们大概会在心里偷偷地想一下，将来娶个像她一样的女孩子。 　　哥哥那一次挨打，爬上了那棵巨大的槐树。那晚下了场特大暴雨。我站在临着村路的小屋里，看着汹涌的雨水在路面上打着漩窝，朝着村口奔流。水声大得吓人。我缩紧肩膀，胆怯地看着横冲直撞的水，滔滔不绝。一声响雷，更是把我吓得浑身战栗。后来全家发现哥哥失踪了，开始在整个村子里找寻他，他们当时被大雨中倒塌的一堵墙吓坏了，一群人拿着铁锨、爪钩挖那倒下的墙，事实上，哥哥就是那天去了外地，两天后有人捎话给父母亲的。 　　我到了外地，喜欢潮湿的气候，或者不全因为哥哥那个雨天离开家，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雨水浸润过的植物叶子，那么舒卷自如。那让我想到，女孩子的脸也是蓬松自如的叶子，在最美丽的季节完成它的生长。从这里，我看到了梦，知道梦是一种抵达，手伸向梦，梦就变成柔软的物体，它饱满而有弹性。我在那里看到了身心轻柔地陷落，那几乎是被吸附着一种归宿。那迫使我朝着心中的一条岸着路。一次次的，几乎抵达那岸了，而又被一种绵软的力弹反过来。 　　后来，无论从人还是植物上，我常常能在忽然迷梦时分，感受到那种神韵，有摄魂的魅力，安静中传出轻摇的知觉。这一刻，我常常看见悄然的美从半合的眼帘中，传出一种醉态，醉得迷离而清醒。那一刻，我内心一定有什么被惊醒了。 　　如同若干年后，有人说：“我不舍得睡去，怕睡去，一睁眼就是离别的时刻。竟然有那么多的不舍，在分分秒秒之中。”在这个声音里醒来，看到多年之前的我，在四月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小时候的哥哥，看到年轻的母亲，看到我内心隐秘的梦。那个梦仿佛注定在一个影子里。但是，变幻莫测，仿佛一种急流里的漩涡。在我身体里，引诱我着迷。我知道那有多危险，有多残忍。但是，我竟然同样有了那种不舍。 　　甚至，后来，我对记忆里不完整的部分，深感愤怒，记忆的丧失带来了对具体情节的丢失。在那儿双手垂地，抚着空空的信封。如果这是一种癖好，一种生命注定在劫难逃的美，我又何必逃避它的存在呢。也忽然明了：我已无须因恐惧和害怕，退到没有水的岸上。我喜欢，假如有如我的旁观者，看着我飞蛾扑火，那一片绚烂的光。我在那光里，看到了永生的未曾经验的生命之美。 　　我对无尽的未知，充满了好奇，就想看到我走去的那些地方，危险而又开着罂粟之花的远方。就像此刻，我回忆起在那个暗淡的屋子里，一片无声的空间里，我看着一个男人侧身站着，他的脸面向街面。大面积的光突然布满门前的台阶上，之后全面照射到屋子里。那些光几乎穿过了他的身体，他那么柔弱地被光包围着，他的心脏跳动的有些疼痛，他的呼吸里，却是远方，弥散过来的芳香。在一种旋转的气息里，清晰地看到哥哥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同时也是他多年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身影…… 　　　　　　　　　　　　　　 2013年5月1日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3-5-3 10:4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