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个疼痛的词

父亲，一个疼痛的词

　　　　　　　　　　　　　　　　　　　　　　◎ 何永飞

　　在电脑上打出“父亲”这个词，一种剧烈的疼痛就席卷而来，把我的身心彻底覆盖。“父亲”这个词在我的内心和记忆深处，埋藏了将近二十年，我一直都不敢去触摸，怕一触摸就碰断生命中脆弱的情丝。

　　敲响键盘之前，我不知做了多少次深呼吸，不知给自己打了多少气儿。打出“父亲”这个词，我是紧紧地咬着牙齿的，并做好了一次疼痛和冒险之旅的准备。

　　“父亲”这个词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占有很重的分量，就像一盏明灯，给予生命温暖和方向。我年幼的时候，父亲不仅给我带来温暖和指引方向，还成为我“炫耀”的资本。那时农村的生活水平普遍不高，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是守着几块不平整的薄地艰难度日。而我们家不需要靠耕地吃饭，因为我父亲是一名工人，是无产阶级先锋队中的一员，是全村人仰慕的“名人”，待遇甚好，每年的粮食都是一次买足，母亲就不用像别人那样头顶烈日，栉风沐雨地去田里劳作。

　　在村里的孩子堆中，我们几个兄妹不说是“小王子”和“小公主”，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别家孩子穿的衣服是补丁上打补丁，或者是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了小弟穿，而我们不一样，总会有新衣服穿。我们吃的很多东西，别家的孩子是见都没有见过。所以很多小孩子都喜欢跟随我们，因为这样能得到一些“好处”。

　　可世间的风云真是变幻莫测，我们的幸福之船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突如其来的巨浪打翻了，沉入了海底——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起初，还不懂事的我和妹妹并没有感到多伤心，只是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们买漂亮的衣服和好吃的东西，我们再也没有了“炫耀”的资本。但随着年纪的增长，“父亲”这个缺口裂开得越来越大，里面流出来无尽的疼痛。

　　我父亲为人处事在村子里的是有口皆碑。他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是工人，是拿工资的人而居高自傲，不管是年迈老人，还是小孩子，他都温和待之；不管是本村村民，还是邻村村民，只要有困难，他都热情帮之。每次回乡，他都会把买回来的糖果大把大把地抓给左邻右舍的人和村里的孤苦老人分享。所以一提到他，村里的老小无不大为称赞。出殡那天，村里的很多人都失声大哭，哭声里充满着深深的悲恸和不舍。他清白做人，善待他人的品性一直默默地影响着我后来的成长。

　　家里的五个兄妹当中，我是最不让父母省心的一个，从小就调皮捣蛋，隔三差五地就惹出祸，不是把这家的孩子打伤，就是把那家的东西破坏，每次吃饭都不得安宁，总有人叫上门来。我三个哥惹的祸加在一起，也没有我一个人的多，大人们都叫我“飞天神王”。家人有时会怀疑，我如此调皮捣蛋是不是跟给我取的“何永飞”这个名字有关系，名字在喊叫中把我无形地带野了。我每次惹祸父亲都要对别人笑脸相迎，帮我赔礼道歉，甚至要赔付医药费，有一次对方对我惹下的祸不依不饶，还把我家告上了法庭。父亲对我甚是无奈，有点恨儿不懂事，每次把别人送走，我都免不了要挨打几个耳光，他下手还是有些重的，把我的脸儿打得火辣辣地疼。我当时会对他怀有敌对情绪，会对他产生怨恨，被打后几天都不跟他说话，也不靠近他一步，像避老虎一样地躲着他。可长大点儿后，想起被父亲打之事儿，不仅怨恨全无，还感到愧疚难当，都怪自己不好，都怪自己不懂事。如今我与父亲阴阳相隔，想再被他打，都已不可能；想告诉他，儿子现在懂事了，不再惹祸了，可他都听不到了。

　　每当听到别的孩子喊“父亲”时，我的心里就感到一阵阵地剧痛，就像被深深地刺了几刀。读初二那年，我们班来了一位新的英语老师，他上课喜欢用问答问题的形式来让学生加深对所学新单词的记忆。有一次，在学到 “work” （工作）这个单词时，他用英语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低着头站起来，许久都默不作声，他以为我没有听懂问题，就提示说“father”的汉语意思是“父亲”。我一直控制着的泪水被他后面提示的“father”这个词撞断了挡墙，开始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把课本都打湿了一大片。英语老师看到我的样子，有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既没说我重话，也没骂我什么，就提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弄成这样呢。过后他从一个同村同学那里得知我的情况，才恍然明白，他还专门找到我表示歉意。其实，这不能怪他，只是“父亲”是我生命中的软肋，谁碰触到都会让我感到疼痛难忍。

　　我虽是堂堂七尺男儿，但还是承担不起失父之痛。如今我已走入社会工作很多年，可不管是同事，还是朋友，包括关系很铁的哥儿们，都不知道我父亲早就不在人世的事儿。我把自己的疼痛隐藏得很深很深，不想被别人揭开。当然，不是说我对他人不信任，只是有些伤口是他人无法为自己抚平的，只能自己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舔舐上面不断流出来的淤血。每次从老家回到城里，很多朋友都会关心地问我家中的父母是否安好，此时，除了感到一丝温暖外，还感到一种无名的疼痛随之而来，可我又不能对朋友道破，一旦道破我只会感到更大的疼痛。所以，我常常对朋友的关心“敷衍了事”，随便说声“还好”就赶紧把话题绕开，唯恐露出“破绽”而使内心深处的情感之湖决堤。

　　也许是纯属巧合，也许是命中注定，让我此生再也无法弥补失父的缺口。我的爱人也是单亲家庭，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父爱，所以我就不可能再有可以与父亲相同对待的岳父。我跟爱人不同的是，我这边的父亲是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而她那边的父亲还在人世，但不知身在何方。

　　爱人的父亲，我的岳父，长得一表人才，与她当时年轻貌美的母亲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老天总爱玩弄人，她妈生出来的第一个是女的，再生出来一个也是女的，最后冒着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风险生出来的一个还是女的。而她父亲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看到生出来的三个孩子都是女的，他心中的“儿子梦”彻底破灭了，感到心灰意冷。不久，他就扔下家中的四个母女，以外出谈生意为由一去不复返。后来据人说，他在外面重新找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一个儿子，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再后来据人说，他重新找的那个女人身患重病，他自己也身体不好，生活过得举步维艰。

　　一个女人要照管三个孩子，谈何容易。爱人的母亲，我的岳母，当时甚为无奈，就把大女儿我的爱人送回了娘家。我的爱人就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尽管外婆对她关爱有加，竭力让她像别的孩子那样快乐成长，可不在父母身边，没得到温暖的父爱和母爱，她的童年始终缺少了一些亮丽的色彩。但她不恨母亲，因为她知道母亲真的不容易，把她送回外婆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她心中，母亲是很伟大的，要不是她母亲用瘦弱的身子顶着一片蓝色天空，她们三姐妹就不会长大成人，就不会个个都能走进大学的校门，就不会有她们的美好未来。她恨的是父亲，恨他绝情，恨他没有承担起作为一个父亲应该承担的责任。

　　每当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她就会情不自禁地落下几声叹息；每当提到名存实亡的父亲，她就控制不住地露出几分怒色，就感到无比地失望。她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她心中的疼痛我也感同身受。但我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只有行动才是关键，我最应该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地去做一个好父亲，让自己的孩子不再像父母这样掉入“父亲”这个词的无边疼痛中。 [ 本帖最后由 何永飞 于 2011-9-9 16:0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