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亡鹰

　　１．蓝天。白云。清风。丽日。还有鹰。孤独的鹰。在我头顶的天空飞。忽下。忽上。跟我少年的心思一模一样。那一年，我十二岁，或者十三岁。我像鹰一样张开双手边飞边唱。我飞在上学的路上。我笑眯眯望着高飞在天的鹰，甚至背诵起李白的诗句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我看了那鹰一眼。鹰似乎点了点头，也似乎毫无反映。依旧兀自飞着。我有些失落。一个少年的爱情和恋曲，在鹰这里，却得不到丝毫的反馈。
　　我咳嗽了一声，黄昏如期而至。爷爷杀气腾腾。鹰仍在挣扎。无望地挣扎。羽毛快要掉光的翅膀，扇动起遍地灰尘，和带血的鹰毛。鹰终于挣脱了爷爷的杀手，带着被割开了一半的鲜血淋漓的脖子，向家门口的天空逃生。爷爷从容不迫地再次将鹰捉拿在手。鹰没有表情。我却号啕大哭起来。鹰殷红的鲜血一滴滴洒落在地上，被尘埃所染，如同小小分币，如同爷爷的财产。我困惑地望着爷爷。我知道，这只鹰，是早晨陪我飞翔的那只鹰，是我暗恋了无数次的曾经飞翔于九天之上的那只鹰。 　　在路上，我不止一次呆呆地欣赏鹰在天空飞翔，如同在欣赏一场经典的独舞剧。我感觉鹰一定是在听命于一种神秘的指挥。鹰脖子上没有金枷套颈，肉体上没有玉锁缠身，它不需要鸡笼鸭栏，也不需要牛棚猪圈。它飞越于风花雪月之外，它飞翔在四季轮回之外。鹰除了自由可谓一无所有。它，只是义无反顾地在风雨欲来的天空中飞着。那时，我是多么地羡慕鹰呀。羡慕鹰的孤独，自负，目空一切。或许，在广阔，无边，冰冷的天空，孤独更能产生一种力量？独自死去的快乐将抵消死亡本身的腐臭气息。 　　鹰不会没有泪水，或许鹰的泪水滴落在空中，天空的颜色才如许蔚蓝。我未曾见过正在腐烂的鹰的尸体，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一旦死去，鹰也会像泪水融化在空中不留一丝痕迹。
　　２．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一直固执地认为，鹰是英雄。一位在自己的天空独舞的英雄。一位甘愿寂寞的英雄。一位把寂寞开放成花朵的英雄。
　　它在。它始终都在。它在鸟语花香的春日；它在赤日炎炎的夏日；它在天高云淡的秋日；它在朔风渐紧的冬日。它如铁般冷酷、蛇般灵动，又如飞龙般升腾。爷爷带着我甚至尾随鹰到达它的窝。那是石龙山顶。鹰的巢就在山顶的悬崖上。我不止一次看到它，使出浑身的力气用又长又弯的喙击打岩石。爷爷告诉我，鹰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一生的年龄可达70岁。可是要活这么长的寿命，在其生命的中期必须做出艰难却重要的决定。因为鹰活到40岁的时候，它的爪子开始老化，无法有效地抓住猎物；它的喙变得又长又弯，翅膀也越加沉重，飞翔十分吃力。这时，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等待死亡；要么重整后再生。 　　爷爷说，这是一只选择重整后再生的鹰，它正在经历痛苦更新的过程。它首先要努力地飞到山顶，在悬崖筑巢，在那里渡过漫长而又痛苦的150天。这段时间，要用力将又长又弯的喙击打岩石，直到完全脱落，然后等候新的喙长出来；再用长出的新喙将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新指甲长出来后，再将羽毛一片一片地拔掉。待新的羽毛长出后，鹰又可以翱翔于广阔的天空，续走后30年的生命旅程。从此以后，我更是对鹰刮目相看。它快如飙风,速如电掣般驰骋在我的头顶，我的梦中。它是我的图腾。不止一次，我都在幻想，有朝一日，能够像鹰一样飞翔，那该有多好呀！
　　但是，我总是在不经意间，看到村庄里有那么多人在准备石头，弹弓，在设置陷阱，诱饵。也许，追求任何自由，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作为傲视苍穹的鹰也一样。它不会后悔那么多强弓利箭是为他而准备；那么多猎人想将他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但我很清楚地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神秘的图腾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它。 　　我很理解它的性格，是英雄，难免有几分寂寞，或更大的落寞。
　　鹰早就明白这一点，于是飞得更高，而且离群索居。明知高处不胜寒，可他宁愿这种寒冷更加猛烈一些，也不愿如平凡的鸡鸟们苟活于世。
　　我知道，它的名字叫鹰！
　　３．风狂。雨骤。雪舞。云卷。生活在柔软而杀机四伏的天空的怀抱中，天有多大鹰的舞台就有多大。迥异于动物园里的鸟鹊，鹰在天空有着绝对的自由。想欣赏哪一朵云彩的风景，它就可以飞向哪里。想唱一首怎样的歌谣，它就可以随心所欲。它用不着请示谁。它用不着看谁的脸色行事。 　　当然，鹰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它如同自己的老朋友凤凰，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它看到一只公鸡，正在一堆牛屎中啄食。那公鸡一边吃着，一边警惕地望着自己。惟恐自己会和鸡抢夺食物。旁边众多的母鸡谗得直流口水。鹰气得无话可说，操，还想用牛屎诱惑我呀！然后从空中直飞而下，叼起公鸡，将它摔死在一个粪坑里。他要为人间除害。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对鸡情有独钟。他要提升人类的品位。从此，他就养成了抓鸡的习惯。 　　鹰也不是没有爱情。那是一段苦涩的爱情。它邂逅了一只灰鹰。爱便如电光石火一般地发生了。它们爱得惊天动地。它们爱得死去活来。它们相信彼此一定会厮守到永远。但是，灾难总是不期而至。那天黄昏，当它们正在一块岩石上倾诉衷肠的时候，一颗罪恶的陨石击中了它的老伴。它禁不住泪流满面。不一会，它便击石而歌。 　　凤凰前来吊唁，严肃地批评说你太不厚道啦。你们相互陪伴到现在，日久生情。身死，不哭也就罢了，又击石而歌，这不太过分了吗？鹰说，不是这样。老伴刚死的时候，我怎能不伤感？然而，生命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过程，就好比春夏秋冬，四时往复一样，此刻，爱妻已经回归自然，正沉睡在天地的怀抱中，而我在一旁哇哇大哭，不但不明智也毫无必要，所以我就不哭了，所以便为她击石而歌。 　　于是，在每一个黄昏，鹰都听到，花朵的呼声淹没了四周的山野。到处是树，到处是山，春天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鹰知道，无论自己占领一个怎样的高度，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所有的春天都装进眼里，和心里。
　　４．夕阳仍在落山。如同谁的最后一次微弱的心跳。夕阳冗长的呼救声布满天空，慢慢冷却成失血的晚霞。我在洋槐树下失魂落魄，像得了痔疮似地坐立不安。爷爷仍旧在摆弄这只鹰，乐此不疲。爷爷命令我把菜刀拿来。 　　爷爷准确无误地打开了鹰的肚子，我看见鹰的肌肉还在无望地颤动。它的肠子已经乱成一团。它的内脏，如心，如肝，被爷爷一一摘除。一层攀附于骨头的薄薄的油膜被悉数剔除。嫣红嫣红的鲜血，仍在从看不见的血管里滴滴答答地流出。爷爷反复冲洗，直到鹰的眼珠彻底变硬，乃至突出。 　　爷爷还没有罢手。他又在鹰的脖子上栓上一根麻绳。于是，每次放学回家的时候，我都看见鹰在屋檐下接受风吹日晒。几天以后，鹰就被晒干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微黄，不再富有弹性。它眼中最后的一丝光线也已消失。一个大雪飘飞的晚上，它被放在铁锅里，锅里是半锅水。柴火激烈地燃烧着。它干燥的身体再度丰满，散发着气泡。一些盐，一些油，一些葱，一些姜，一些肉体，一些水，很快被熬成了汤，被我们紧紧围住，慢慢品尝。 　　但鹰还是鹰。它锥形的头颅，紧闭的双颌，曾经飞翔的一双翅膀，一根贯穿全身的倔强的脊梁，两颗变白了的硬邦邦的眼珠。被我们抢吃一空的是它身体最柔软的部位。我们打着饱嗝。然后各奔东西。但是，自此以后，总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某种神秘力量操控着，我们常常疼痛不已。比如爷爷，在吃鹰后的第二年，因不明原因的胃部疼痛而撒手人寰。许多年后，我总是次第头痛，嗓子痛，胃痛，似乎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在疼痛。我不知道，这跟亡鹰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