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如书

　　　　　　　　　　父亲如书
　　　　　　　　　　　 文/梅朵
　　　　　　　
??父亲是个很内敛的人，一向做事深思熟虑，不说过格的话，不做过格的事，这也使得父亲落了个好人缘的名声。知道父亲的人提起父亲都会说一句：是个好人。可是有谁知道父亲的大半生充满了无奈…… ??奶奶一共生养了八个孩子，到我记事时，只剩下长子父亲和最小的小叔叔，其他三男三女都没有活过十岁便夭折了，所以剩下的这两个孩子便成了奶奶的命根子，心头肉。 ??父亲这一辈人丁不旺，爷爷兄弟五个，加起来才有五个后生。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了爷爷的大哥，我的大爷。到了父亲该上学的年龄，大爷依然把父亲留在家里打猪草，放牛。小脚奶奶不高兴了，去找大爷理论未果，一气之下硬把父亲领了回来，送父亲去了学校。从此大爷一家记恨在心！这一段经历成了父亲日后命运坎坷的导火索。 ??父亲是个天资聪颖的人，再加上勤奋好学，学业一路顺畅：由小学轻而易举考上了县城里唯一的初中。那时父亲的生活极苦，夏天就一件衣服，选阳光最好的中午在学校前面的大河里洗完晒干再穿上去上课，脚上还穿着东北特有的乌拉鞋，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父亲的学习。三年后，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离家几百里以外的海城高中。由于品学兼优，父亲最终被保送到辽宁师范大学。这是小山村有史以来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在那个年代，成了小山村的天大喜事。人们奔走相告，爷爷奶奶高兴的合不拢嘴。可是恶梦突然出现，大爷的一封密告信，像一枚重磅炸弹，一夜间击碎了父亲的大学梦。原来父亲虽然被奶奶领了回来，户口还在大爷家，用的是大爷家的贫农成分，而爷爷家是富农，大爷就此大做文章。那个时候成分是通行证，怎么可能让一个富农的儿子被保送上大学呢？尽管学校有许多不舍，却也无能为力。父亲原本应该无限光明的前途，突然就暗淡了下来。那一年他十九岁。 ??保送事件给父亲的一生带来了极大的阴影，也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留给父亲的，是大半生的窘困和艰辛。 ??那个时候能读完高中的人风毛麟角，父亲的大学没有上成，回来后就去乡中学当了代课老师，刚去的那几年父亲吃了很多苦，他领着学生上山烧过炭，吃住都在山上；也带学生拖过圆木；开过荒种过地，这些又苦又累又脏的活儿父亲以前碰都没有碰过，现在却是父亲这个文弱书生不得不做的事情了。 ??工作后，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入党。他不间断地写了二十几年的入党申请书，却因为富农的成分，一直在党外徘徊。还记得有一天傍晚，母亲在灶上忙晚饭，我在灶下烧火，父亲披一身斜阳回来了。老远就听父亲说：“好消息，好消息！”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很少这样喜形于色。母亲回过头问父亲：“什么事乐成这样子？”只听父亲说：“我入党了，我要把今天当成我的生日，以后每年今天过生日！”其实父亲如此高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从此可以卸下背在身上几十年让他吃够了苦头的富农成分这个枷锁了。那一晚父亲喝了酒，喜极而泣，个中滋味只有父亲自己懂！ ??父亲教了四十年书，我极佩服他的敬业精神。我上初中时，每天晚上下晚课，都能看到父亲在办公室备课的身影。我跟父亲说就那么几本书，教了几十年，还用这样吗？父亲却说：“书常翻，知识常新，学无止境，教更要无止境。”父亲讲课很耐听，轻声细语，尾尾道来，讲到高兴处，就会眉飞色舞，声情并茂。至今我仍能清晰地记得父亲讲《孔已己》时的情景：他站在讲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九文钱，学着孔已己的样子在讲桌上一字排开，我们都听的有点我发呆了。孔已己这个穷酸文人的形象就这样根植于我的脑海中了。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喜欢儒雅、平和、稳重、不张扬的男性，当初选男朋友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按着这一标准进行了，后来才知道这叫“恋父”情结。 ??有许多次机会父亲可以走出农村，却无一次成行。最好的一次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父亲的一篇有关语文教学的论文在全国获奖，他也因此参加了一次全国性质的语文教学研讨会，跟国内的著名教育专家和特级教师共同探讨语文教学的发展方向。这是父亲一生中最荣耀的一件事情。回来后便有学校向他发出邀请，父亲考虑再三一一推辞了，当时我们很失望，无法理解父亲的举动。那时城里对我们的诱惑太大了，去城里多好啊！后来才知道父亲不走自有他的道理：母亲没有工作，再加上我们姐妹五个都在上学，去城里日子会更难熬。我们成了父亲羽翼上无法融化的坚冰，父亲因为我们不能振翅而飞！这一负担羁绊了父亲走向更高更广的脚步。一个才子，就这样在一所乡村中学完成了他四十年的教书生涯。 ??父亲退休后立志做一个地道的农民，便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可是这农活看起来简单，做起来还真难。父亲扶犁，犁出的地垅九曲十八弯；学编筐，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没事常让我们陪他砌墙，他是大工，我们做小工，可是到了雨季父亲砌的墙常常倒塌……尽管这样，父亲仍然乐此不疲，他打心眼里羡慕那些好庄稼把式。我们都对父亲说些丧气的话，唯有母亲常常夸赞父亲有进步，知夫莫若妻！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跟社会一直是不入流的，让人感觉有点儿迂腐，好多人情世故他都不懂。大姐结婚的时候，父亲很高兴，直问人家要不要买来鞭炮放，引得乡亲大笑。说：“哪有嫁姑娘放鞭炮的，那不是成心给姑娘哄出去嘛！”像这样引得别人发笑的事儿常在父亲身上发生。 ??我一直觉得父亲不爱我们，因为从我记事以来父亲很少抱我们，更没有亲过我们，我们姐妹也从来没在父亲的怀里撒过娇。他对我们没有对他的学生好，我也曾经吃过他学生的醋。可是到四妹和五妹结婚的时候，父亲就一次比一次黯然，他不再囔着要放鞭炮了，情绪也开始烦躁起来了，反复问母亲：“这孩子们怎么这么快就都走了呢？剩下咱们两个有什么意思呢？”我才知道父亲是爱我们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如果说母爱如涓涓溪流的话，那么父爱就沉默如山了。那份父爱埋的太深，表面看不出来，实际上我们一直是他掌心里的宝。 ??父亲的一生是不幸的，因为那一场历史的原因，让他失去了学业，折断了他飞翔的翅膀；父亲一生又是幸运的，他遇到了母亲——一个眷他恋他、跟他同甘苦共患难、一路风雨相随的妻，还有五个敬他爱他的女儿。 ??在我们渐渐长大的青春季节里，父亲却在慢慢老。看着思维变慢，背有点儿驼，步履也不再轻盈的父亲，我的心中生出无限感慨，父亲的一生，就像一本书，写满艰辛，写满执着，写满爱。这本书，要女儿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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