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八十岁的母亲
2022-01-06叙事散文春江花月夜
八十岁的母亲早些年常看见古书上说: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孩童。总觉得八十老母离自己远着远着呢,而如今明明白白地,母亲八十岁了,农历六月二十六日,是她的生日。经常羡慕别人:“你母亲多大岁数了?”“六十岁。”“呀,才六十岁。”想自己的母亲,不说……
八十岁的母亲
早些年常看见古书上说: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孩童。总觉得八十老母离自己远着远着呢,而如今明明白白地,母亲八十岁了,农历六月二十六日,是她的生日。经常羡慕别人:“你母亲多大岁数了?”“六十岁。”“呀,才六十岁。”想自己的母亲,不说六十岁,七十岁也好呀。
母亲转折性的衰老,是从八年前。她的股骨胫骨折动了大手术之后。这之前,我们谁也没有发现母亲多么需要人关心,她照样每天忙忙碌碌,只是头脑不太灵活了,记性差一些。当时我把儿子从她身边接走,以为这样就是解脱她的负担,让她轻省点。谁知接走儿子后,母亲没有了事做,她觉得没有一个人需要她了,一下子失落了。就得了抑郁症,直到最后整夜睡不下,偷偷喝了40多片安眠药,从床上摔下来骨折。
母亲在医院里受的磨难,让我肝肠寸断。在牵引了一星期之后才做的手术。牵引,就是把腿高高地吊起。一天等于十年。当时我们是冲着省里来了专家,才去这家医院的。可是做手术时,专家根本没出场。上到手术台上,他们才发现穿刺用的钢钉型号不符。但已来不及,只好用大了一号的钢钉。眼看着三寸长的三棱钢钉打进母亲的腿里,母亲疼得昏死过去,我们的心都要碎了。我们紧抱着母亲,汗湿透了全身。最后手术做的不好,至今钢钉还在腿里不敢取。但医生说,因为她年令太大了,恢复不好。这件事使我对医院,对医生怀有深深的成见。
母亲初病时,我整天揪心揪肝,整天想着这件事,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
“你说我这腿啥时候能好呢?今年比年时过又疼狠了!”
“唉,你说我就这势了?啥也干不了,死吃活埋的!”
“你说我这可咋着?你说这可咋着呢!” 每次都是这样。刚开始,我还很发愁,很在意,想尽办法解劝她,帮助她。 “慢慢就好了,慢慢就不咋了。”“不要紧,上岁数人都是这。”“咋着?慢慢过呗,年令大了,啥也别说干,养老呗。国家干部六十岁都退休了,你都七十多了,早该退休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虚于委蛇,是一种应付。 “好啥好,你哄我哩。只能越来越糟,怎么能好呢?”“那你说让我咋说?” 母亲年轻时候,准确说是八年前腿没有绊坏前,她是那么勤快,能干,那么有决断,每天起早贪黑,放下挑子就是铲子,一天到晚不拾闲。吆鸡打狗,淘粮磨面,洗衣做饭。把我们带大之后,又相继带大了哥哥的两个女儿,带大了妹妹的女儿,最后是我的儿子在这里上学。待做了手术后,母亲一下子就彻底干不动活了。母亲的腿一年年痿缩,现在夹上一根棍,凑合能走几步。也就是说只能“送个水火”。而自从她得了病了之后,就象换了一个人。什么事都要靠别人给她做主。 有很长时间,我不习惯这种角色转换,母亲曾是我的主心骨,不论大事小事,我都想向她倾诉,想从她那里讨主意。而现在,我成了母亲的主心骨了。有时候忍不住就向她诉说自己的糟心事,结果她就着了急,一个劲嘬念,这可咋着呢,这可咋着呢。反过来我再又来安慰她。于是干脆,不要对她说。她除了瞎萦记外,于事无补,还平白添些麻烦。我想起丛桦写的一篇小文,“谁是谁的父母?”就是说人是互相为父母的。事实是,现在,我好象成了母亲的“母亲”了。 父亲比母亲小五岁,母亲失去劳动能力后,从前“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他,一下子担起伺候母亲的重担。穿衣吃饭,喝药大小便,有多少说不完的琐碎之事。这使儿女们轻省了不少。但父亲也一年一年老了,现在我得为他们两人操心。 如果没有和高令老人在一起具体生活,你怎么也想象不出人到老年有多么艰难,多么无奈。在正常人看来很容易的事,举手投足,在他们就成了一场工程。走路扶东墙按西墙,上个台阶也要试探再三。 还有老年人的啰嗦,老年人的絮叨。和他们在一起,净浪费时间。重复了一百遍的话,还要说。你“兑打”她吧,她可怜巴巴的;不兑打她,她又太啰嗦。刚说过的话马上又忘了。每次去,她都不想让你走,总是商量,明儿个走吧。到了明儿,她又说,后儿个走吧。扯扯落落,直到星期一早上,实在没办法了。才让你走。于是,慌慌忙忙骑车往回赶。上班就晚了。每次走,她都要问,唉,你这次回去,多会儿还来哩?你下星期还来不来了啦?并且她还净关心些无用的事,你吃了没有?你没有吃饭呀。你得吃点啥呀。她不知道,城里的街上就有小吃店,花一块钱就饱了。你只有当着她的面吃下一大碗饭,她才放心。不管她的女儿急着减肥呢。 母亲的记忆停留在七、八十年代。她总是说,“你一个人害怕不害怕?你得寻个人做伴哩呀,你门可得上紧些噢。”“黑的有灯没有?”她不知道城里灯火通明,道路平坦。 每次去,母亲总是偷声唤气地说:“唉,你嫂不愿意理我,不耐烦我。老不跟我说话。”这时我就赶快嚷她:“妈,你可不敢这样说噢,我嫂待你够好了,你看村里这些媳妇,有象我嫂这样的吗?不跟你说话,人家跟你说啥呢?说了你也懂。”母亲赶紧说:“噢,我不说,我是跟你说哩,要说你嫂不错。搁谁谁都烦啊,时间太长了。”我劝她:“我嫂子忙,她一天要干多少事呢,家里地里,哪有时间老陪你说话呢?” 哥嫂都下地了,父亲也拉着羊出去放了。母亲就巴巴地一个人坐在小院,眼瞅着门外。每过去一个人,她都想和人家说几句话。偶尔,妹妹的女儿小婷从学校回来了,母亲就萦记得不得了,问问这,问问那。把我们买的好东西让给小婷吃。若是那一次,小婷不吃东西就走了,她就过意不去。念嘬几天。弄得小孩子也不爱在她身边呆。 我还觉得母亲是越老越自私,她只心疼她的儿子和女儿,剩下别的人都不关心。我们去了,好象是客人,还没洗手呢,她就支父亲:“你赶紧给她取手巾。”还没端饭呢,她就命令父亲:“赶紧取筷子。”而全然不想,父亲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人老了,智力也降低了,象小孩一样。但又没有小孩子可爱。要想让儿子儿媳一如继往地对她十分好,是不现实的,苛薄的。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每次去,母亲都说,还是女儿好。这是你给我买的,那是你给我买的。你哥都不给我买。这时我总是劝母亲,哥哥常年在你身边,好你也觉不着了。你想若没有哥嫂在你身边,我们能放下心,睡安生觉?我们想起来了,十天半月来一次。停一天又走了。你要是常年在我身边,你也觉得我不好。人心要公平。这时,母亲就说,也是也是。但过了,她还要说哥嫂的不好。 早几年,父亲去洛阳接来大姑时,总是说,她能吃多少?做饭时多添一瓢水就是了。现在想来,一个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个人有多麻烦,一个老人有多麻烦,你想都想不出来。每个星期天,我都要去母亲处,给母亲洗洗头,洗洗衣服,收拾一下。不去,心里不安生,去了回来,心里又不好过。既便我想得再周到,也替不了他们的难。因为父母的生活,现在完全是靠别人“输血”,他们自己是没有一点“造血”功能了。你给他拾掇个啥样是啥样。 有时,我想还是自己能力太差,如果能给父母在城里买一套房,找个人给他们做饭,该多好。但他们又过不惯城里的生活,总说,你把我接到城了,就把我活活急死了。再者还有和哥哥嫂子的关系,接来容易送回去难。于是,你有千条计,母亲有个老主意。她那儿都不去,就守在村子里,守在三间土房里。这样我就得奔来奔去,忙得象二女子她妈,过不了精致的生活。我对哥哥嫂子是十分谅解的。总在身边的孩子没有远处的好,远处的十儿八蒙来一回,带些好吃的,好喝的,父母就觉得,我女子给我买这买那,咋好咋好。可知,儿子是顶梁柱,有了儿子在身边,女儿才能放心。 有一段时间,我整日想着父母的事,心情很阴郁,好象自己的日子也被阴暗覆盖了。后来我让自己逐渐学会放松。在他们身边时,尽力照顾他们,不在时就忘记。还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细想,人生有许多是无奈的,没有办法的。生命最后阶段的苦难,生老病死,病痛折磨,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只有自己承受。一代一代的人都是这样过去的。 偶而心里会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母亲去世了,我就没有这么多的牵挂,该多轻省。她自己也不用受罪了。每次去,总得买吃买喝,买穿买戴,买药,从头到尾,无所不买。而自己经济也很困难。总觉得负担很重。但每星期慌慌忙忙往娘家奔,进门就喊“妈”,那种急切,那种甜密。试想如果没有了妈,去娘家还有什么劲?有时也想,如果没有了父母,有了再多的钱,也没有人花,那又该是多么失落啊。想到这里,我还是祈求上天保佑,我的八十岁的老母,再多活几年,每天傻傻地坐在院子里,等我。
“唉,你说我就这势了?啥也干不了,死吃活埋的!”
“你说我这可咋着?你说这可咋着呢!” 每次都是这样。刚开始,我还很发愁,很在意,想尽办法解劝她,帮助她。 “慢慢就好了,慢慢就不咋了。”“不要紧,上岁数人都是这。”“咋着?慢慢过呗,年令大了,啥也别说干,养老呗。国家干部六十岁都退休了,你都七十多了,早该退休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虚于委蛇,是一种应付。 “好啥好,你哄我哩。只能越来越糟,怎么能好呢?”“那你说让我咋说?” 母亲年轻时候,准确说是八年前腿没有绊坏前,她是那么勤快,能干,那么有决断,每天起早贪黑,放下挑子就是铲子,一天到晚不拾闲。吆鸡打狗,淘粮磨面,洗衣做饭。把我们带大之后,又相继带大了哥哥的两个女儿,带大了妹妹的女儿,最后是我的儿子在这里上学。待做了手术后,母亲一下子就彻底干不动活了。母亲的腿一年年痿缩,现在夹上一根棍,凑合能走几步。也就是说只能“送个水火”。而自从她得了病了之后,就象换了一个人。什么事都要靠别人给她做主。 有很长时间,我不习惯这种角色转换,母亲曾是我的主心骨,不论大事小事,我都想向她倾诉,想从她那里讨主意。而现在,我成了母亲的主心骨了。有时候忍不住就向她诉说自己的糟心事,结果她就着了急,一个劲嘬念,这可咋着呢,这可咋着呢。反过来我再又来安慰她。于是干脆,不要对她说。她除了瞎萦记外,于事无补,还平白添些麻烦。我想起丛桦写的一篇小文,“谁是谁的父母?”就是说人是互相为父母的。事实是,现在,我好象成了母亲的“母亲”了。 父亲比母亲小五岁,母亲失去劳动能力后,从前“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他,一下子担起伺候母亲的重担。穿衣吃饭,喝药大小便,有多少说不完的琐碎之事。这使儿女们轻省了不少。但父亲也一年一年老了,现在我得为他们两人操心。 如果没有和高令老人在一起具体生活,你怎么也想象不出人到老年有多么艰难,多么无奈。在正常人看来很容易的事,举手投足,在他们就成了一场工程。走路扶东墙按西墙,上个台阶也要试探再三。 还有老年人的啰嗦,老年人的絮叨。和他们在一起,净浪费时间。重复了一百遍的话,还要说。你“兑打”她吧,她可怜巴巴的;不兑打她,她又太啰嗦。刚说过的话马上又忘了。每次去,她都不想让你走,总是商量,明儿个走吧。到了明儿,她又说,后儿个走吧。扯扯落落,直到星期一早上,实在没办法了。才让你走。于是,慌慌忙忙骑车往回赶。上班就晚了。每次走,她都要问,唉,你这次回去,多会儿还来哩?你下星期还来不来了啦?并且她还净关心些无用的事,你吃了没有?你没有吃饭呀。你得吃点啥呀。她不知道,城里的街上就有小吃店,花一块钱就饱了。你只有当着她的面吃下一大碗饭,她才放心。不管她的女儿急着减肥呢。 母亲的记忆停留在七、八十年代。她总是说,“你一个人害怕不害怕?你得寻个人做伴哩呀,你门可得上紧些噢。”“黑的有灯没有?”她不知道城里灯火通明,道路平坦。 每次去,母亲总是偷声唤气地说:“唉,你嫂不愿意理我,不耐烦我。老不跟我说话。”这时我就赶快嚷她:“妈,你可不敢这样说噢,我嫂待你够好了,你看村里这些媳妇,有象我嫂这样的吗?不跟你说话,人家跟你说啥呢?说了你也懂。”母亲赶紧说:“噢,我不说,我是跟你说哩,要说你嫂不错。搁谁谁都烦啊,时间太长了。”我劝她:“我嫂子忙,她一天要干多少事呢,家里地里,哪有时间老陪你说话呢?” 哥嫂都下地了,父亲也拉着羊出去放了。母亲就巴巴地一个人坐在小院,眼瞅着门外。每过去一个人,她都想和人家说几句话。偶尔,妹妹的女儿小婷从学校回来了,母亲就萦记得不得了,问问这,问问那。把我们买的好东西让给小婷吃。若是那一次,小婷不吃东西就走了,她就过意不去。念嘬几天。弄得小孩子也不爱在她身边呆。 我还觉得母亲是越老越自私,她只心疼她的儿子和女儿,剩下别的人都不关心。我们去了,好象是客人,还没洗手呢,她就支父亲:“你赶紧给她取手巾。”还没端饭呢,她就命令父亲:“赶紧取筷子。”而全然不想,父亲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人老了,智力也降低了,象小孩一样。但又没有小孩子可爱。要想让儿子儿媳一如继往地对她十分好,是不现实的,苛薄的。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每次去,母亲都说,还是女儿好。这是你给我买的,那是你给我买的。你哥都不给我买。这时我总是劝母亲,哥哥常年在你身边,好你也觉不着了。你想若没有哥嫂在你身边,我们能放下心,睡安生觉?我们想起来了,十天半月来一次。停一天又走了。你要是常年在我身边,你也觉得我不好。人心要公平。这时,母亲就说,也是也是。但过了,她还要说哥嫂的不好。 早几年,父亲去洛阳接来大姑时,总是说,她能吃多少?做饭时多添一瓢水就是了。现在想来,一个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个人有多麻烦,一个老人有多麻烦,你想都想不出来。每个星期天,我都要去母亲处,给母亲洗洗头,洗洗衣服,收拾一下。不去,心里不安生,去了回来,心里又不好过。既便我想得再周到,也替不了他们的难。因为父母的生活,现在完全是靠别人“输血”,他们自己是没有一点“造血”功能了。你给他拾掇个啥样是啥样。 有时,我想还是自己能力太差,如果能给父母在城里买一套房,找个人给他们做饭,该多好。但他们又过不惯城里的生活,总说,你把我接到城了,就把我活活急死了。再者还有和哥哥嫂子的关系,接来容易送回去难。于是,你有千条计,母亲有个老主意。她那儿都不去,就守在村子里,守在三间土房里。这样我就得奔来奔去,忙得象二女子她妈,过不了精致的生活。我对哥哥嫂子是十分谅解的。总在身边的孩子没有远处的好,远处的十儿八蒙来一回,带些好吃的,好喝的,父母就觉得,我女子给我买这买那,咋好咋好。可知,儿子是顶梁柱,有了儿子在身边,女儿才能放心。 有一段时间,我整日想着父母的事,心情很阴郁,好象自己的日子也被阴暗覆盖了。后来我让自己逐渐学会放松。在他们身边时,尽力照顾他们,不在时就忘记。还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细想,人生有许多是无奈的,没有办法的。生命最后阶段的苦难,生老病死,病痛折磨,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只有自己承受。一代一代的人都是这样过去的。 偶而心里会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母亲去世了,我就没有这么多的牵挂,该多轻省。她自己也不用受罪了。每次去,总得买吃买喝,买穿买戴,买药,从头到尾,无所不买。而自己经济也很困难。总觉得负担很重。但每星期慌慌忙忙往娘家奔,进门就喊“妈”,那种急切,那种甜密。试想如果没有了妈,去娘家还有什么劲?有时也想,如果没有了父母,有了再多的钱,也没有人花,那又该是多么失落啊。想到这里,我还是祈求上天保佑,我的八十岁的老母,再多活几年,每天傻傻地坐在院子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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