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地震第一晚

　　地震之夜，爆发出千万个难忘的故事。

　　我的儿子叫小米。当时是三年级刚毕业的小学四年级新生。关于那天，不是我们父子俩命好，而是我们确实没有资格，去不偏不倚地迎接与体验开文村的天崩地裂与血溅土基。

　　虽然如此，小米还是经历了什么是天蹦地跳，他也亲眼看见了房子是怎样跳舞唱歌的。是的，我是对他严励了些，因为他太爱偷看大人的书了，说话造句总显得那么半老不大。于是我在余震频繁的日子里，偷看了儿子的几篇作文。

　　他有他自己的故事。

　　现录一则如下：2月3日一早，我被父亲遣送回白沙过假期。

　　一离开父亲，我就得到了解放，一个白天使劲玩了个饱。那天下午，很早就吃了晚饭，爷爷奶奶在前院里，我和哥哥铁伟姐姐铁樱到后院的屋檐下，用小木棍划些格子，踢石子玩耍。

　　正在玩得高兴，突然房子嘎嘎吱吱地乱叫起来，好像在唱歌似的。

　　我们三人一道抬起头，天空有些昏暗，天花板在跳动，柱子开始颤抖，脚底下的大地晃动了起来，我们像站在波浪中航行的船的甲板上……

　　地震！

　　好像是哥哥这样叫了一声。

　　不知不觉间，我们三个已经相互拉起了手往前跑了几步，哥哥喊了一声“卧倒”，我们三人一齐扑倒在了院子中心的菜地里。

　　这时，房子在剧烈地颤抖和扭动，仿佛还力不能支地发出了毛骨悚然而又古怪的呻吟。形象地说，就像电视里大蛇吞人时，人的骨头碎裂时那样响——咯咯嘎嘎，吱吱。

　　瓦片，像下雨一般落下来，耳边响成了一片。

　　咱们三个死也死在一块儿姐姐说。

　　一片尘土升上天空，笼罩了整个玉龙雪山。

　　后来，地震停了。

　　可是我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同时，我觉得冷，很冷。心里像汽球那样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们都耸起肩，缩着头。一个也不说说话。这在我们三个中间是绝对没有过的，我们在一起，总是有说不这完的话。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时候，我想起了大人们。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尖声喊叫起来。

　　二婶来了。她说，她正在喂猪，可猪不吃食，牛老是昂着头使劲把脖子伸出圈外。然后，地震来了。她趴在院子里，把头埋在怀里。她还说，烟囱已经掉在门前大路上，砸了个粉碎。

　　阿伟哟！阿樱哟！阿米哟！

　　过了一会儿，奶奶喊着我们的小名，跛着脚来了。

　　她见了我们，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你们都还好好的啊！这下，可好……可……好。

　　她一边说，一边双手合十低声念叨着：鱼母!鱼母!

　　后来，奶奶告诉我们，鱼母是地底下的一条大鱼，大鱼一翻身，就天崩地裂了。

　　全村所有的老人们嘴里都念叨着鱼母、鱼母！

　　大家都在安慰这条能让山山水水扭秧歌、能让房子跳迪斯科和交谊舞的难也看不见的鱼母大神。大家想请这条无形的大鱼平静下去。

　　我们谁也没有得罪过它啊！

　　不过，我对这条鱼母，总有些不信。

　　原来，刚才奶奶正在阿凤托家里。

　　鱼母一蹦跳，奶奶就飞快地想起，因患高血压而养病在家的爷爷，她要起身往家里跑，可是阿凤托的媳妇被地震吓得紧紧地抱住奶奶。后来，奶奶跑回来时，看见爷爷一人正站在柱子旁。一问，没有见到我们这几个孩子，奶奶就大呼小叫地找我们。一见我们还活生生齐整整地睡在菜地里，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等到二叔回来时，天都大黑了。

　　房子又可怕地跳了起来，唱了起来。

　　哥哥说，这是余震，肯定是六七级的。后来又停了。不过，无论如何，人们再也不敢到房子里面去睡觉了。

　　当然，事情也有另外：隔壁的二舅爷是唯一的一个胆大包天的老人，他残了一条腿，跑起来不方便但他很有经验他说柜子就是保险箱，再大的地震他也要睡在他的木柜子里。

　　我们搬来几捆包谷杆，铺在我们刚才卧倒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余震，像跳橡皮绳，不停地跳荡。

　　爷爷却不愿到安全的后院来，偏要守着院子较狭窄的前院，于是奶奶也就陪着爷爷在前院过夜。

　　奶奶家总共分成三个院，三院的左前院住着二叔二婶姐姐哥哥；右前院，住着爷爷奶奶，宽敞的后院种着花和菜，空着没有人住。

　　 这时，姐姐讲起昨天有人来和奶奶买猪时的故事：

　　奶奶说，我的猪见不惯生人，特别害怕穿皮靴的人，所以这猪有些萎缩，不然它比你们看到的别的猪要肥得多了。

　　奶奶是因为看到买猪人的大皮靴，鞋底踏击地面咔咔作响，吓得几头肥猪乱拱乱跳，想破门逃窜，才这样说。

　　这时，我问奶奶，鱼母是不是本来睡得很好，被这些大皮靴踏醒的？奶奶说，不是，是因为它睡得太久太久了。解放后，它也翻过一次身，不过没有这次那么重……

　　后来，哥哥悄悄对我说，奶奶那是迷信。

　　姐姐听见了，说不是迷信。

　　我说我问了父亲，他说这事不好说。

　　二叔叔麻着胆子，去危房里把被子拿来了，他头上顶着被子，肩上搭着被子腋下夹着几床毯子，手里揣着一锅稀饭还抓着一把筷子。总之，他像是在演杂技。我们在菜地里铺好被子以后，就去吃稀饭。

　　我刚吃一口，就咽不下去。我突然想起了爸爸妈妈。

　　这时小姨回来了。她是上城去逛街，现在才回来。

　　我问她，城里地震了吗？她说，整座城里的河水都是红红的可怕极了。姐姐问：“那都是人的鲜血在流吗？”

　　“ 不”，她吞了一筷子稀饭说：“不用怕，那不是血，只是
红土做成的土基墙塌进河里，弄成了红色。

　　噢！我吁了一口气。

　　我们都睡下了。

　　月亮升到了天空的中间，它冷漠地吐着幽幽的光儿。

　　一颗流星划了一道线，落了下去，大概有个人死了。

　　我的肚子老是疼。可越疼，我就越想着月亮。不知为什么，我不敢想父母亲。于是，我就不断地看着天空星星在对我眨眼睛我一眨眼睛，眼泪漱漱地流了下来。不知不觉之中，我把膝头屈了起来，被子凸起了一座小山包二婶默默地把我的膝头接了下去；我悄悄地用被手揩了一下眼泪，可我的膝头又屈了起来二婶又默默地按了下去，我的眼泪又汩汩地淌了下来，我又赶紧用手擦掉。

　　这样重复了五六回，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到现在，那一夜，我只有肚子疼和不断地余震的记忆。

　　他们都坐起来了，不知为什么。

　　原来，是我爸从城里来了。那时，大概是四点。

　　有些恍憾的感觉，又有些像是在梦里。

　　我揉揉眼，真是爸爸，可我还是觉得像在梦里。

　　我还记得，爸的话是那么真切，那么可怕：开文村太惨了，房子全都垮了，小彩云被砸死了，舅妈的头负了重伤，无事得的一个指头被砸断了，妈妈的手和脚都负伤了，舅舅的脚被砸伤了……

　　我觉得爸爸的脖子，被什么鲠住了。

　　我想喊声爸爸，但喊不出。

　　这是地震第一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