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情歌【四】
2022-01-06叙事散文宋长征
十九 花生娘,花生娃花生有很多孩子,很多孩子被母亲赶进泥土,乖乖长大。很多植物的花,向上生长。芝麻的花序,像一架由花朵编结的云梯,一日日,缩短天空的距离。花生的花却不是,执拗地向下,黄黄的骨朵,开在枝杈间,有点喧闹,也有些拥挤。夏末初秋的雨……
十九 花生娘,花生娃 花生有很多孩子,很多孩子被母亲赶进泥土,乖乖长大。
很多植物的花,向上生长。芝麻的花序,像一架由花朵编结的云梯,一日日,缩短天空的距离。花生的花却不是,执拗地向下,黄黄的骨朵,开在枝杈间,有点喧闹,也有些拥挤。夏末初秋的雨,脾气不似以前那样暴躁,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清晨,柔软的泥土,开始弥漫一种母亲才有的气息,湿湿糯糯。不过,到了中午,便是万里云天。
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玉米的长缨在风中飒飒而动,北方的棉桃已经迫不及待,咧开嘴唇,让云一样的絮,缀满天空。
这是花生娃们上学堂的时刻。把头上的老虎帽子一甩,花针直直地刺入大地。成长,是一件寂寞而快乐的事情,璀璨的星光闪烁,轻柔的夜风吹拂,每一个孩子都走上蜕变化蝶的路。
家乡的沙壤土,最适宜花生生存。一粒种子一旦落尽泥土,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少女般婷婷。不和玉米秫秫争抢高度,也不像棉花那样肆意扩展地盘。一株矮矮的花生沉下心,果实埋进土里。
秋风萧瑟,寒星点点,一家人还在花生田里忙碌。
“今年的花生娃儿吃得饱咧!”父亲敲了一下烟锅子,捅亮马灯。
母亲站起身来,捶捶僵直的腰。白生生的花生果,铺了一地,像天上多得数不过来的星星。
二十 和麻雀一起生活
再低矮的屋檐,也有烟火气息。珠颈斑鸠的窝有些高,常常自鸣得意地站在枝头卖弄嗓音,咕咕,咕咕,古远的声调,像一位实在耐不住寂寞的隐者。
从清晨开始,麻雀就在屋檐下,进进出出。唧唧喳喳。它们从来以为自己的歌声最美妙,我看也是。要不,你看那只慵懒的大花猫,从墙头上下来,并不向麻雀靠近,眯着眼,晨曦一绺一绺地抚摸柔软的毛。
你总是记得这样的场景,因为你就是那个调皮的孩子。弄一架摇摇晃晃的木梯,架在屋檐下,神情肃然,把脏兮兮小手伸进麻雀窝。
这样做,往往会产生三个结果:
一是你的计谋得逞。摸出几个麻雀蛋,快乐地喜笑颜开。
二是一把抓住一条鸠占鹊巢的蛇,冰凉而柔软。一把甩开,从梯子上叽里咕噜滚落。眉骨上的疤痕,至今仍在。
还有一种最恼人的结局。从那天起,两三只麻雀老追着你骂:小屁孩,干嘛动我的孩子?小屁孩,干嘛毁了我们的家……
麻雀窝,以屋檐为掩体。风吹不进去,雨漏不进去。这样还不成,到了秋天,大雁燕子和野鸭向南飞,麻雀懒得跋山涉水,进行一场豪迈的迁徙之旅。马尾,牛尾,羊毛,二娘掖在墙缝青丝梳成的白发;此外,还有碎布条,枯草乱麻,都是麻雀做窝的上好材料。
麻雀恋家,像一个离不开家园的孩子。炊烟升起,田野里呼呼啦啦飞起一大群,像快速漂移的一片云,也像时间纠集的漩涡,到了村庄上空,分散,各归各家。
在城市的空地上,濛濛的雨一直在下。一只孤单的麻雀跳来跳去,牵引着我的视线,柔弱的身子,纤细的腿脚,湿淋淋的羽毛,眼神专注地在水泥地上寻觅。
这里不可能有落满田野的草籽,和收获之后农人遗落的粮食。天渐渐黑了下来,一座又一座高耸的楼群,开始闪烁华丽的灯光。没有屋檐的房子,麻雀把窝搭在哪里?哪来才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家呢?
我问它,它跳跃着飞起。消失在一片烟雨朦胧里。
二十一 胡萝卜的根和叶子
胡萝卜是直肠子,秋分过后才下种。巴掌大的一块地,胡萝卜也不挑三拣四。在乡下,胡萝卜除了盐咸菜,做萝卜馅包子,此外,很少看见别的吃法。
但我喜欢生吃胡萝卜。从泥里拔出来,扭下胡萝卜叶子,拭去上面的泥。一只衣着光鲜的胡萝卜就站在眼前。你要吃它,它也不反驳。只说轻轻地嚼,才能品出故乡的味道。清甜的滋味,浸透齿颊,咬合的清脆声,像胡萝卜脆生生得笑,让你不由得想起母亲。
母亲在霜降前几天,收下萝卜樱子。一些,在沸水里焯过,晾干,可以吃到来年;一大半留给家里的母山羊。母羊生产是一件大事。母亲点燃煤油灯,守到很晚。接生下来两只可爱的卷毛羔羊。萝卜樱子熬进粥里,母羊的奶水就会充沛,直到小羊学会吃草。
我仔细地在萝卜田里,将拥挤的弱苗和杂草剔除。巴掌大的一块地太小了,胡萝卜不管不顾地长,只能长成拇指粗细。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露水在胡萝卜网状的叶片上,织成一层透明的膜,像打开一扇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子。
胡萝卜的根和叶子,是泥土馈赠的自然之花。我常在夜幕降临时,听见胡萝卜清脆的笑声。
二十二 喜鹊绅士
喜鹊绅士在树枝上踱着方步,黑白相间的燕尾服,一尘不染。田野上的鸟儿,再没有像喜鹊这般低调的穿着。翠鸟飞出芦苇丛,草绿葱白橘黄相间的花纹掠过河面,炫耀地叼起一尾白鲢鱼,躲进茂密的槐树枝叶间,大快朵颐。一袭红绿黄蓝的七彩野鸡,站在草垛上呼朋引伴,不一会儿,喊来它的情人,从麦田探出头来。
我在秋后的旷野,看见两只相亲相爱的喜鹊,站在梧桐树上。一只用尖尖的喙帮另一只梳理羽毛;另一只把眼神投向更远处。仿佛在想:冬天就要来临,该为家人过冬如何做好打算。
上学的路上有一片杨树林,高大的白杨直入云霄。喜鹊的家就搭在最高的枝头。我常常想,大雨来临的时候,喜鹊母亲如何保护自己的儿女,张开宽大的翅膀,遮蔽漫天风雨。白杨树在风中摇晃,闪电划破夜空,家园不就是一只在浪涛中远行的船么,有爱就能看见守望的灯塔,相依相伴,就能到达春暖花开的彼岸。
三月的清风吹拂,悠扬的柳笛是为爱情吹奏的圆舞曲。让日子从容一些,让信念坚韧一些,喜鹊登枝,说的总是发生在阳光下的好事儿。
二十三 石榴婆婆
老的石榴树,长在西厢房门口。土墙倒塌了三次,院子的主人换了三茬,石榴树不说话,不失落,不忧伤。有人站在石榴树前,说这棵树到底有多大年纪?
每年春天,石榴树的根部就会萌发一些小树芽。长着长着,就分出了自己的根系。石榴树不吝啬,有人用砍刀砍去一枝小树芽,村子里就多了一棵石榴树。
同样的泥土,一样的家园,有了一棵石榴树,就增添了很多快乐。四月天,石榴树上挂金钟,风吹铃铛响,像时间缓慢的滴答,提醒人们,时光又过去了一个年轮,迎来的是又一个桃红柳绿。
土墙很矮,石榴树的枝条长的很低。羊过去,触了触,扎疼了嘴唇。赶紧走开。猪要拱地,犁铧一样将院子挖地三尺,拱到石榴树跟前,庞大的根系,让猪望洋兴叹。
秋天到了,柿子树还没来得及挂红灯。石榴已经咧嘴在笑。牙齿白白的,竟然是一株少见的白籽甜石榴。
很多年过去,村庄里走了一茬又一茬老人,添了一拨又一拨后生。家家都有一棵白籽甜石榴树。有孩子问起,家里的石榴树来自哪里,早先的那棵老树已经成了石榴婆婆。
石榴婆婆还活着。皴裂的老树皮,弯曲的枝干,老态龙钟,依然结了很多甜石榴。月色杳然的夜里,村子里的石榴树都去看她,说了很多祝福的话。
天亮了,每个人的舌尖上,都甜丝丝。
二十四 一地马牙
马齿苋长在菜园子,夜雨剪春韭,马齿苋也一夜间爬满了田垄。红红白白的梗,绿绿嫩嫩的叶,比韭菜长的还要肥美。
吃过马齿苋。做汤,入口柔软嫩滑。一片片鹅卵形的叶子漂在汤水里,我告诉母亲,我们喜欢吃“马牙”。苋是菜,马齿就是马牙。我笃信这是一位乡下母亲的绝版发明。一整个青黄不接的时节,我们的母亲总是从野外挖来很多马齿苋。揉进饽饽里,煮进汤里,用水焯过,淋几滴小磨香油,蒜末,米醋,清爽的味道,飘满巷子。
马齿苋的生长没有章法。藤蔓爬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即使一片遗落的“马牙”,一场透雨,也能生出一蓬马齿苋。命贱的马齿苋很容易找到自己的活法。茄子豆角黄瓜架下,别人喜好阳光,干燥;马齿苋便在阴凉湿润的底层空间安家。争什么?抢什么?大地养育万物,每一株植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高处的你不要炫耀,低处的你也不要自卑,风过家园,栉风沐雨,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
窗台上,我从母亲的菜园子挖来一株马齿苋。枝枝蔓蔓爬出盆沿,垂下来。不忍心修剪,就让生命的激情尽情抒发。带着丝丝缕缕母亲的味道,揉碎在血液里,嫁接在我生于乡间的骨骼上。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6-16 21: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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