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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每一只飞蛾都是一枚远行的星子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更多的时间我匍匐在黑暗里,在夜色中飞舞,在叶面下潜伏,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每一刻都充满飞翔的悸动。我的样子是丑陋的,再没有一只会飞的虫子会像我这般自卑,深灰深褐色的皮肤,脊背,翅膀画蛇添足地扑上一层莫名其妙的粉状颗粒。潜伏,在暗夜中潜伏
  
  更多的时间我匍匐在黑暗里,在夜色中飞舞,在叶面下潜伏,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每一刻都充满飞翔的悸动。我的样子是丑陋的,再没有一只会飞的虫子会像我这般自卑,深灰深褐色的皮肤,脊背,翅膀画蛇添足地扑上一层莫名其妙的粉状颗粒。潜伏,在暗夜中潜伏导致我迷失了方向,在卑微中低下头颅,才能依稀看见苍茫的故乡。   祖父,若你在你肯定不知道我是一只疲惫的飞蛾,颠仆在你生活过的老屋里,一动不动。灯光昏黄,你忧伤时让我想起一只悲怆欲绝的狼,家徒四壁,断壁残垣,甚至找不到一根柴薪,一粒粮食。你走后的日子,把孤单留给年迈的祖母,你像一头绝情的野狼从此踏上远去他乡的旅途。我伏在墙缝里,我紧贴在门前那株年迈的老槐树上,我想告诉你,你带走的日子将是我们几代人的想念,我们坐在敞向无边苍穹的场院,我们咀嚼着你曾生活过的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粮食,我们谈论、设想着你走后的林林总总。而你,两肩风霜的祖父啊,此时正在湖湘漂泊,漫游,享尽孤独。   作为一只孤单的飞蛾,田野是我永恒的温床,一垛麦草散发着陈年的气息,是我停歇梦想的地方。我们在田野上出生,我们在田野上生长,我们从一粒苏醒的眠虫体内,撕破禁锢的铁窗,向着阳光飞舞。离村庄太近的人,总能看到村庄里衍生出来的荒凉,离村庄太近,更容易和荒凉的村庄一起感受孤独的意象。粮食的精灵,在大地上起舞,唱着魅惑的歌声,以引诱出生在村庄里辛劳的我们。祖父,你不知道悲哀来源何处,你只知道河床上吹来一股刺骨的冷风,让你像一株枯萎的芒草,打了一个寒噤。你要离开,你要背井离乡,像一只义无反顾的飞蛾,投向炽热的他乡之焰。很多年后,我听辗转流落到新疆的堂兄说起,他仍然在说着你和七岁的伯父在路上遭受的磨难种种。你决意将年幼的伯父舍弃给草肥水美的江南,你在暗处潜伏的影子更像一只心怀叵测的飞蛾,你知道,在遥远的异地他乡,不会有慈悲的神明降落,给予吃,给予穿,给予你在梦中奢望过无数次的天伦之暖。你看粉墙黛瓦里走出一位身材曼妙的妇人,你注意她的起居行踪,你留意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你向周围的人打探这户人家是吝啬是强梁还是慈悲良善。再难下的决定也要像楔子一样夯实,再悲伤的别离,也要在荒凉的人世上演。你将怯生生的大伯推进那扇朱漆大门,你推脱百次说不是买卖只是寄养,那户人家还是给了你足够再次远行的盘缠。你不会马上离去,高墙大院内年幼的大伯的哭声与骂声撕心裂肺。——你这个无情的流浪者,你这个让一个家族从此分崩离析的缔造者。你褴褛的衣衫伏在粉白一如水墨的江南烟雨的墙上,像一只生之火焰将熄的飞蛾,再无心力也要踉跄上路。堂兄的悲述证明你当初的决定会有多么失策与错误,那户人家在收留大伯不久之后却珠胎暗结,荫子添女。大伯,这个寄人篱下的孤独的飞蛾之子,做了半辈子苦力却不得不再次踏着你踉跄的脚步丈量天涯,一路迁徙到了新疆。   荒凉的风在吹,劳作者的身影在大地的版刻上最为忧伤。可是,我看见阳光刺破苍穹,我听见云雀从远处飞来,我闻到庄稼的气息混合着撒了野的歌谣在大地上奔跑: 要来你到哥哥的怀里来
黑黑的腰板等你来
要去我到妹妹的怀里去
软软的妈妈甜甜的嘴儿
要亲朝妹妹的心窝窝亲
三大爷鞭打不离分
要死你死在我的心窝窝
埋在土里也要想哥哥   我却只适合在夜色中飞翔,蓝色的萤火虫是一群蓝色的精灵,轻盈的呼吸从不惊醒田野上的梦。灯火在荒凉的村落亮起,昏黄的灯光拉长村人的背影,投影在老槐树下,土墙上。萤火虫是田野上漂泊的灯盏,而乡村的灯火对于我们来说才是世间最为温暖的光明。我想着自己,一只虫子从初春的草丛中降生,躲过搅扰的蚂蚱,走过一场浩荡的春风,阳光打在我的脊背上,草叶温柔的抚摸让我充满羽化的悸动。我听见一只磕头虫,面向东方有节律的咔啪声像是一座小小的时钟,从脊背开始,延伸至头部,腹腔,四肢,触角。难以置信,我竟然从一只笨拙爬行的虫子变成拥有翅膀的飞蛾。路边的蝴蝶在窃笑,笑我没有斑斓的色彩,弹跳的蚱蜢卖弄地从我的身边跳开,好像我成了一个可悲的被诅咒者,从此将被钉在耻辱柱上。万物平等,土地也有属于自己伦理,我作为一个虔诚的朝觐者,无论身上背负了多少原罪,也会一步一叩朝向生命里孤独的村庄。   越来越近,村庄,黑暗里的飞翔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更像一次蓄谋已久的偷渡。我看见小时候的我,削瘦的身影爬上一截断墙,在风中唱一首不知所以的歌谣。我看见我从儿时走向少年,尽管从来不曾离开那座孤独的场院。我多么希望我们有一次穿越时空距离的相遇,我在门前的椿树疤里,流泪的椿树皮淌出苦涩的汁液,另一个我和我对视——少年与飞蛾。我说,我就是你从生到死的模样,从未离开过故土与村庄。而少年却说,你不过是一只丑陋的飞蛾,是一个可悲的诅咒,你看你丑陋的模样,吓跑了落在墙头草上的那只美丽的蝴蝶,你将老去,笨拙的翅膀一不留神撞上一张敞开的蛛网。墙角的那只黑寡妇等了你好久,她用自己的一生来证明什么叫守株待兔。你这个村庄的殉道者,你这个飞蛾扑火、百无聊赖的有罪之人,你飞啊飞啊,眼前飞舞着紫色蓝色黄色赤色的火焰,你以为那是你美丽的梦想所在,飞过火焰便可涅槃。啊,多么虚妄的想法,一只飞蛾竟然从未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一次次向着火焰飞舞。   我默然,我好像早已不识年少时的自己,只有在行将老迈时才能看见自己真实的面容。最后的村庄里已然阒静无人,所有的人将从这片土地上迁徙到更远的地方,土地无人耕种,房屋无人苫补,村前的小路长满荒草,只有一阵接着一阵荒凉的风吹过草丛。我打量着我的老年,从一爿破旧的柴房出现,那株老槐树还在,巨大的树洞成了黄鼠狼、刺猬与蛇的天堂。我已经没有泪水,时间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带走了属于肉身的水分。我向路过的风打探,打探村庄从前的消息,打探走后的那些人是否还会于某日黎明重返故土。我询问夕阳,在红色的芒草湮灭村庄之前,请你告诉我,作为一只飞蛾生命的方向将在何方?   那个人,是我的祖父,凄凉的晚景好像并不能打败他对故土的眷恋与深情。他回来,像一只终于停泊在火焰之海的破旧帆船。那个人是我的大伯,哭着喊着也没能逃离苦难的命境,漫漫风沙,无边戈壁,终于在遥远的新疆落土,却依然朝向故土飞向。他回来,也像一只飞蛾栖落在火焰之树的枝头。那个人是我,以简单的复眼洞察了前生今世,到最后还是决意投奔荒野上燃烧的燔火。每一只飞蛾都是一枚远行的星子,无边的星空下,你听,一只夜蛾沿着光的的方向朝向村庄飞舞,天空上,凝视我们的是我们相依为命的亲人。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3-3-21 14: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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