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蝴蝶梦

父亲的蝴蝶梦

这样的天气有些反常，昨夜的雨不住地下着。我在滴滴嗒嗒的雨声里，梦见父亲湿淋淋地坐在坟头上，朝着一片积水的凤凰山无助地张望。他旁边的坟头只露出几棵摇摆着的狗尾草，我在他的旁边极力搜寻。父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姆妈被水围着，出不来了……还有你家弟弟也在水里游泳呢！我的眼前便幻化出一个美得极致的女子，她牵着弟弟的手，时而如美人鱼一般娓娓摆动，时而又翩跹成一只美丽的蝴蝶……

我已记不得弟弟的模样。他一生下来就嚎哭不止，母亲在地里干活儿时生下他，野地里的风刮得很猛，或是被野风吹了的缘故，母亲的奶子一直没有奶水。母亲抱着嚎哭不止的弟弟，虚弱得不成样子。院子里的蓖麻正肥肥地旺长着，鸡们在暖洋洋的太阳下晒着翅膀。而弟弟的嚎哭却又是那么刺耳，父亲将黄黄的糖水灌进他嘴里，他喝一口，哭一声，嗓音虚弱而沙哑。我被母亲吩咐着，采下一小撮儿蓖麻花。我望着母亲将一个鲜鸡蛋磕进碗里，和了蓖麻花打打打地搅着，发出悦耳的轻响。然而我却怕得要命，据说蓖麻花是有毒的，邻村的一个老妪曾坐在蓖麻荫下喝茶，蓖麻花落进了茶碗里，被老妪喝下去后，当下就毙命了。

母亲没被蓖麻花药死，在她吃下拌进了蓖麻花的蛋羹后，终于下奶了，然而弟弟却没了吃奶的福份，随即就没了声息。母亲的嚎哭很是凄怆。父亲蹲在墙根处，仅剩下的那条胳膊不住颤抖着。我在父亲的颤抖里，想像着他曾经两条胳膊的模样，他欣长的身材与满脸的书生气，一定讨人喜欢的，不然那个漂亮的姆妈怎么会那么爱他？父亲的那条胳膊是在许多年前打猎时被枪管炸掉的，他去追一只兔子，那兔子跑得飞快，一个筋头栽进沟里，忽地一下就没了影子。父亲举着血淋淋的胳膊回到家里，痛苦不堪。姆妈心疼得尖叫起来，她连夜赶了三十里山路回娘家借钱为父亲治病。当然，那姆妈不是我的母亲，是父亲的前妻何氏。

母亲抱着弟弟的的尸体坐在蓖麻阴下，说不出的伤心。她哭完之后忽地一下站起身来，用手指不住戳着父亲低垂着的头颅。每当她受到莫大委屈，父亲就会乖乖地抱着头颅蹲在泥墙根下，等着母亲唾沫四溅地戳他的头。父亲的断臂在那个年代很是被人小瞧，队里只给他发半工分，说他是一个废人，还没一个女人干的活儿多。那时我们都还小，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母亲拖着本就多病的身体，生孩子，造炊……家里家外忙活着，因了生活的不如意，她总是显得气急败坏，动不动就要发脾气。父亲很是怕她，却又无可奈何。有许多次，我跟父亲经过他的前妻何氏的坟旁，父亲总是无限欣喜地指着长满蒿草的坟头，说：瞧，你家姆妈就躺在里面，好安逸哟！

父亲从哭够了的母亲怀里接过弟弟的尸体，他还不能为弟弟打造一口小棺材。刚三天的孩子，赤裸地来，就赤裸地去吧。但天气实在太冷，父亲不忍剥掉弟弟身上的棉衣，他弄一床小棉被将弟弟严严实实包裹着，朝凤凰山走去——他想要让他的前妻何氏照顾弟弟。何氏嫁给父亲不到一年就死去了，坐小月子，正是夏天，父亲疼她，摘了西瓜让她吃，何氏吃完西瓜就开始拉肚子，直拉到一命呜呼。父亲相信何氏一定会疼弟弟的，在他的心目中，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既漂亮，又善良。父亲每当领我去跟何氏上坟的时候，都要在她的坟前自言自语，他时而无限欣慰地跟何氏讲着家里的新变化，时而又涕泪横流地说母亲如何如何的不跟他说话，不让他上床，还有司空见惯的破口大骂……

父亲一老半百才学会了给牲口治病。他不能下地干活儿，更忌讳别人说他没用。父亲的一生一直都在为钱发愁，先是要翻修家里的房屋，接下来还要为我们七八个兄妹的将来做盘算，这一切，都要父亲的一条胳膊在那些猪们牛们羊们的身上下药或打针挣下钱来维持。当我们在自己的生活里忘我地快乐的时候，那年春节一家人聚在一起，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父亲忽然之间就老了，两鬓斑白，原本就如刀削一样的脸上，横七横八地躲着许多皱纹。他不住地咳着，脚也肿得厉害：肺气肿，糠尿病，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乱七八糟的病症都如春天的野草一下子都窜出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地旺长着，想要耗尽他的体能。

我按照父亲的遗嘱，领着看地先生装模作样地转悠了许多个山头，最终将父亲的栖身之地选在了凤凰山。我知道，这样的做法对于母亲是极不公平的，但我必须了却父亲的心愿。母亲只将父亲送到半路上就折转身去，不想再前行一步。我从她痛苦不堪的神情里，一再品味着她一生的不易，和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晚年孤独。相比起来，父亲要比母亲幸福许多，因为父亲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梦，这个梦就是他最终的去处——他相信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人一直在痴痴地等着他，等着他的到来，等着跟他一起化成一双翩翩起舞的蝴蝶。

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为父亲赶制了一双雨鞋。父亲在梦里跟我说，他现在最想要的是一双雨鞋，他要将凤凰山头那片开着油菜花的田园整理一下，那片油菜地是他跟姆妈还有弟弟一家人生活的乐园，他们无忧无虑地守着这片土地，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我听完这话，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生前就那么讨厌下地干活儿的父亲啊，他其实将“幸福”两个字降得很低，低得如蝴蝶飞过的翅膀，降落在那片油菜花开得金黄的春天……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0-7-15 13:3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