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眼睛

　　从那孩子的眼里消失后，我便梦到了上帝。我问，主啊，你看到了吗？上帝说我看到了。我说主啊，医治那孩子吧。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上帝的眼睛沉重地眨了一下。

　　醒来，已有微弱的光透过厚厚的窗帘落在屋里，那是天空颜色改变的结果。上帝隐去了他的影子。

　　我开始想那孩子的母亲此时正怀了一颗虔诚的心在上帝的脚凳上祷告，从她嘴里发出最频繁的字节就是上帝救她！那母亲是充满了感激的，感激上帝通过医生的手让她孩子的生命在人间存活着，并超出了医生和她预想的限度。医生说，那孩子的呼吸只可维持三个月，就会同风一样轻柔地飘去。可是上帝垂听了她的祷告，让那孩子又活了一年六个月。做母亲的说，她知足。上帝是怜悯一切世人的，所以想让女儿的口中把这个称谓又延长一些。 　　她除了感恩，更多的还有忏悔，甚至以为发生在孩子身上的不幸都缘于自己的轻视、得过且过、还有偶尔的抱怨，这是种植在她心里的罪恶，她在绝望中呐喊，期待罪被赦免，并以此赎回孩子的健康。

　　我听她说，也陪她流泪。我的眼泪总是很轻率地挣脱眼睑，在我的脸上形成多条曲折的水纹，浸泡我的脸。我也学她的样子，闭着眼睛说些漫无边际却主题鲜明的话，求上帝重新加添给孩子一双天使的翅膀。那孩子身体和思想的羽翼刚刚丰满，每天都张望着天空，期待着有一天能穿越深重疾病的屏障，轻盈地飞翔。

　　那孩子青春饱满的手背在我掌心的握持中变得瘦骨嶙峋，就像幼鹰起飞时屈起的双爪。我看着就落泪，泪水迸溅在她坚硬的骨排上，霎时枯竭的手上被泅成一片潮汐。那孩子知道我是由衷地怜爱和疼惜她，抬起手，抹干我眼睛边的水。

　　她和我的女儿同岁，看到这个白昼的延绵不过二十个年头。正好是个刚刚让幻想打破内心寂静的年龄，或者在头脑里，也刚刚开始筹划未来生命走向的轨迹。这个年龄的孩子悬在唇边最多的词汇是“将来”。将来的生活会朝着哪个方向改变；将来的日子会有怎样的逆转。将来涵盖了花季少女对未来无穷的遥望，似乎那世界的存在亦或存在的方式，都掌控在她们的手里。他们不会仰仗一柄剑行走世界并以此斩断和更新世界上参差不齐的事物，她们试图以美好的感念去溶化被丑恶挤压出的棱角，使其保持本真和公正。

　　我便以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思路判断她最希冀听到的字汇，构想她的未来。我说你的将来在你母亲那里早已为你预备好了，你的母亲等着迎接一个花团锦簇的公主的。她就笑，用眼睛寻找她的母亲，她母亲的眼睛流着慈爱的光，将手搭在她的前额微笑着看她，目光里充满了肯定。那孩子在得到母亲的确认后，脸上盛开枯瘦的花朵。

　　那场景画一样美好。我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搂住她在我怀里，用我的体温烘托她，鼓舞她，给她坚硬的骨骼一些温软的依附。但我抑制住了这种情绪反常的举止，唯恐这样会惊吓到她，使她原本单纯的心受到疑惑继尔不知所措。这尤其令我伤感。

　　我的女儿打电话给我，释放着满怀的喜悦，她学习的心得和成就总是超出我的预想，这让我感到安慰和满足。有时我会觉得自己的心情像一堆潮湿的木碳，能被女儿遥远的电话磁场点燃且发出燃放的声波。我听她的声音像窗外电线绳上一群歇息的鸟，唧唧喳喳传播着快乐。电线绳上的鸟整齐飞走后，面对孤立的黑色或白色的细线，我彼时的热烈熄灭了，那孩子就像站在我的面前，她不是群鸟中的一只。还有那母亲的眼神，空旷的像一片沙漠，似也随时会卷起扬沙的尘嚣。她问起我女儿的近况。我说还行。我想只有这种粗枝大叶的回答才可能削弱她对比的绝望——她对那孩子的前程做着最大努力的拯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那些时候，我在人群里响起的一片嘈杂声中收紧自己的心，听她的祷文。她一遍遍呼求着上帝的名子，诉说着她紧迫的心愿。那些急促而连贯的声音像是从琴弦里流出水，连绵不断。我的眼睛突然湿润，我害怕那紧绷的琴弦有一天断裂，或者失声。那琴弦的另一端在她女儿的手里。

　　那孩子十分的疲惫，呼出的气流也极端的软弱，像一杯正在冷却的开水软弱无力地氲氤着一丝渐淡的烟雾。她原本明媚的声音被晨雾浸润了，带着浓浓的湿气，语言之间也似乎隔着一汪水。

　　我是清楚的，所以大多和那孩子面对的时候，我几乎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在长时间没有语言填充的时刻，变得胆怯而无力，已经被我运用泛滥了的词句，大量地重复着，有着苍白的尴尬。她合着嘴唇点头。大约此时，她是情愿相信任何人的忠告的，况且我算是她母亲最好的朋友。后来这样的话我不敢轻易出口，恐怕对她造成一种暗示，加剧孩子对人生路线的错误判断。

　　我知道一些话像一堆糠秕一样榨取不出任何的精华，可我还得说出。我以为多饮食一定会增强她肌肉的纤维弹性，让她顺从在我掌心的手也圆润柔软，或者也有力量包裹我的手。她母亲说随孩子吧。我明白她的话。

　　这样我试着了解上帝，以为这是接近她的最好方式。她说她要依靠上帝。我和她母亲对天国里一切行踪的关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对她疾病控制的希望。她说上帝是爱我的！这样的时候我的眼里就充满了感激的泪，不知怎样接过她的声音，让她兀自陶醉在坚定的信仰里，这是信念赋予她的唯一力量。

　　因为这孩子五岁就成熟了，倚着她母亲的臂膀活着。后来一次蒙福的机会，跟从了上帝。母亲是上帝赐予她的最好礼物。她说，无限幸福的样子。

　　很多时候，她倚着母亲的臂膀，恳请上帝带回她迷路的父亲……她的父亲就是她五岁时眼里的疑惑，他的双脚在一个冬天的夜里迈向了别人家的门槛，从此没有回来。那孩子竟然没有用哭声表示她的疑惑和抗议，在母亲最无望的时候，她用攥紧的小拳头，表达着捍卫母亲刚强的力量——她眼里的疑惑最终长成了可以让母亲倚仗的力量。而她的坚强却积淀成一枚变异的种子，在她的身体里悄悄的发芽

　　终于在她变成少年的时候，上帝重新复制给她一个父亲。后来她不止一次地说过，这父亲是她梦里所见的，与她有着前世的父女缘。

　　此前那个被视网膜透析过的身影，在这个父亲的身上幻化为横亘在她眼前偶尔的双手，握住她黑夜的梦。她在梦里完成了一次和生父的对话，她没有闭合的眼睛告诉了我所有的答案。

　　哦，那个时候，这孩子内心的挣扎已经停歇，躺在耶稣基督温软的话里，可她仍睁着眼睛，想接通与那人的信息，该是如此吧。那个时候接近凌晨五点，中国的声音（注）即将响起。 “妈妈太累了……”这句话，结束了孩子肉体在人世间最后的停泊。

　　被上帝复制的父亲送她到了天堂的第一道门口，那个用血缘维系的生父在最后的门槛边接过，用手合上孩子的眼，送到天父的怀里。神的孩子终于在天家安乐。

　　“生命在我，复活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耶稣说。

　　上帝的眼睛终于闭上。

　　太阳唤醒了又一个白天。
　　　　　　　　　　　　　　　　2010-4-3
注：清晨五点是中国的基督教徒向上帝祷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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